一
盛夏之际,在老北京,什刹海是最为人爱去之处。特别是到了民国时期,一般人消暑度夏找乐儿,更爱去什刹海。那时候的什刹海,除了这样像天桥艺人练把式玩杂耍的之外,更引人注目的是在荷花盛开的水面上搭起凉棚,如同水榭,设有茶座,湖岸是一溜儿小摊林立,卖各种夏季时令小吃,琳琅满目,吃不胜吃。
今天的什刹海,依旧柳阴水曲,荷花满塘,还可以买得到子儿莲蓬。这样的炎热夏天里,老北京人讲究吃子儿莲蓬。除了子儿莲蓬,还爱喝荷叶粥,嚼藕的嫩芽。
老北京人的夏天吃食,可谓五花八门。早年间,老北京是把面食统统都叫成饼,分为汤饼、炊饼和胡饼三类。胡饼是舶来品,火炉里烤的,如现在吃的烧饼;炊饼是上锅蒸的,如现在吃的馒头;汤饼便是面条,当然还包括馄饨,《长安客话》里记载:“水沦而食者皆为汤饼。”
如今,北京人已经不叫汤饼了,面条从何时叫顺了口,我不大清楚,但清楚面条的种类虽然现在很多,但已经远不如以前丰富了。很多面条,如今吃不到了,手艺失传了,比如“蝴蝶面”和“温面”。《旧京纪事》里说的:“蝴蝶面、水滑面、手掌面、切面、挂面……”水滑面大约说的是过水面,手掌面说的是刀削面,这个蝴蝶面,我是不知道究竟是一种什么面了。《旧京纪事》里还说:“刑部街田家温面,出名最久,庙市之日,合食者不下千人。”这个这么多人喜欢的田家温面,究竟是一种什么样子的面,我也不知道了。
二
很多老北京的吃食,现在都已经无法找到了。《北平风物类征》一书引《忆京都词注》里说:“京都多佳果,比如夏之火里冰,小于苹果,大于花红……皆南中所无。”不要说这个“火里冰”,就是“花红”,是一种什么水果,我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流传至今仍然让北京人有口福值得珍爱的夏天食品,在我看来,是奶酪、酸梅汤和果子干。
奶酪是牛奶的一种变体,将牛奶煮沸,加冰糖,点白酒,冰镇而成,有点儿像酸奶。这是清朝入京后带来的旗人的夏天小吃,当时满语叫“乌他”,从皇宫流入市井,应该是清同治年间的事情。
老北京人,尤其是旗人,最爱吃这一口,从清末到民国一直到现在,对它一直赞不绝口。邓云乡先生就这样不吝美词说它:“真是一种奶制的最好的夏季食品,用琼浆玉液来形容,是毫不为过的。”而且,奶酪的品种也有很多,《东华琐录》里说:“有凝乳膏,所谓酪也。或饰以瓜子之属,谓之八宝,红白紫绿,斑斓可观。”八宝奶酪,只是其中一种,还有山楂酪、核桃酪和杏仁酪多种。一般卖奶酪的店铺或小摊,还兼卖奶卷和酪干,特别是那种琥珀色的酪干,真的是美味无比。能够将液体的牛奶做成半固态的奶酪,又能做成固体的酪干,真的是将牛奶发挥到了极致。
这种酪干和奶酪,做起来很麻烦,而且,成本远高过酸奶。但是,确实味道独特,出了北京城,还真的吃不着了。我姐姐一直住在呼和浩特,好多年没有回北京,前些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问她想吃点儿什么老北京的吃食?她说想吃核桃酪。我满北京城地转悠,也没有找到一处卖核桃酪的。
我的孩子读中学的时候,到崇文门西边的梅园,第一次吃到奶酪,觉得好吃,然后,就带着同学到那里去吃,一吃都爱不释口。大学毕业之后,孩子到美国留学,毕业后留在美国工作,每一年从美国回到北京,准会先跑到梅园,吃一碗奶酪,尝一尝酪干。这是他少年时候的味道,也是他北京的味道。
三
酸梅汤,老北京卖酸梅汤以信远斋和九龙斋最出名。民国时,徐霞村先生说:“北平的酸梅汤以琉璃厂信远斋所售的最好。”那时候,有街头唱词唱:“都门好,瓮洞九龙斋,冰镇涤汤香味满,醍醐灌顶暑氛开,两腋冷风催。”说的就是这两家。信远斋在琉璃厂,九龙斋在前门的瓮城,民国时瓮城拆除后,搬到肉市胡同北口。九龙斋,我小时候还见过,很快就销声匿迹了。前两年,九龙斋重张旧帜,派人找过我,让我带他们到前门指认老店旧址。
信远斋,解放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起码到上个世纪80年代,一直在琉璃厂。梅兰芳、马连良等好多京戏名角,都爱到那里喝这一口。店里一口青花瓷大缸,酸梅汤冰镇其中,现舀现卖。有传说信远斋每天会在店门口洒好多酸梅汤,让其散发的芬芳气味来吸引人,大概是夸张,爱这一口的,用不着这样的梅汤铺地,也照样会熟门熟路去那里的。“文化大革命”中,店名改了,酸梅汤还在卖,还卖一种梅花状的酸梅糕,颜色发黄,用水一冲,就是酸梅汤。插队时,我特意买了这玩意儿,带回北大荒,用水冲成酸梅汤,以解思念北京之渴。
那时候,酸梅汤之所以被北京人认可,如九龙斋和信远斋这样有声誉的店家,首先是原料选择极苛刻,乌梅只要广东东莞的;桂花只要杭州张长丰、张长裕这两家种植的;冰糖只要御膳房的……除选料讲究之外,制作工艺也是非同寻常的。曾看《燕京岁时记》和《春明采风志》,所记载并不详细,却大同小异,都是:“以酸梅合冰糖煮之,调以玫瑰、木樨、冰水,其凉振齿。”看来,关键在“煮”和“调”的火候和手艺,于细微之处见功夫。这和完全靠配方大行其市的可乐做法,是完全不同的。
果子干,是以柿饼和杏干为主料,加以藕片、梨片、玫瑰枣,用大力丸煮汤,冰镇而成。好的果子干,浓稠如酪,酸甜可口,上面要浮一层薄冰。与酸梅汤和奶酪相比,它没有那样高贵的出身和讲究,一般用吃饭的大碗盛,是地道的平民夏天消暑的食品,既可以解渴,又可以解饱。
记忆里吃的果子干最正宗的一次,是上个世纪80年代末,城南西罗园小区刚建成,四周还是一片木板围挡的工地,在工地的简易房里,见到一家专门卖果子干的小店,夫妻两人都刚刚下岗,开了这家小店。他们是从父辈那里学来的祖传手艺,那果子干做得地道,好吃不说,光看表面那一层颜色,就让人佩服,柿饼的霜白,杏干的杏黄,枣的猩红,梨片和藕片的雪白,真的是养眼。关键是什么时候到那里吃,果子干上面都会浮着那一层透明如纸吹弹可破的薄冰。快四十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这样漂亮可口的果子干了。
摘自《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