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您在这个世界,爸在另一个世界。傍晚,雨乱,户外的风像长着翅膀,从门外飞进来,又从窗户飞出去,只留下悲叹,向耳畔突围。
您说,这风,多像人啊,来过,又走了。我用鼻子一嗅,屋子里还弥漫着爸的烟草味。瘦削的您,宽大的藤椅,您往里一坐,多少过去的事,也陷入其中。
那年端午,我坐在门前,眼瞅着家门口高高的麦堆。爸赶着一头老牛,门前承包田里的水声,燕子的叫声,爸的吆喝声,就像我口中的唐诗宋词,一起在耳边平平仄仄,且清亮起来。看着爸田间劳作的身影,闻着屋内沁人的粽香,我的心里有了最简单而又明白的幸福。可爸似乎对端午的味道淡然很多,在端午里,他和家中的那头老牛,最亲的似乎就是水田了。
爸顾不得停下吃一个粽子,或抽上一杆袋烟,他身后的娃子,等着他栽种的稻谷,到秋天换上学费,有书念了,哪怕再重的犁耙,他也能像您手中抚握的梳子,举重若轻。
那年春节,家中还是茅草房子,可您的手指纤细灵巧,您用剪刀把红纸剪出花的图案,往窗前和墙上一贴,房间也就干净鲜亮起来。您会熬浆糊、做布鞋,夜晚寒风在外呼号,土屋内,一只小煤油灯,像是开在黑暗中的一朵小花,她默默地陪着您,又像是和您一道聆听我们的鼾声,您就不觉孤单了。在穿新鞋前,爸会找来那些狰狞的屠夫,那是宰杀过年猪了。之后,爸和我用扁担抬着泡好的黄豆,到有石磨的人家磨豆腐。晚上,一家人围坐在锅台前,看您熬豆浆,锅下柴火正旺,锅上热气腾腾,不一会儿我们就喝着甘甜豆浆,厨房一下子就飘出了过年的味道。
那年清明,爷爷已乘鹤西去。我回老家,人还未进村口,我就嗅出烧纸钱的味道。透过人群,您、爸爸和奶奶的身影,一下掠进我的眼帘。我在恍惚中停止了脚步。因为清明,我更加怀念亲爱的爷爷了。年幼时,爷爷曾带我和弟弟一起去祖坟焚烧纸钱,我们把烧纸钱当做一种玩乐,却不知道烧纸钱的真正含义。在祖坟前,玩累的我们天真地问爷爷,祖上的墓碑可否坐得?爷爷说,当然能,那是逝去的亲人的家,有一天也会成为爷爷的家。
有一天,坟墓也会成为爷爷的家。那时我似懂非懂。十几年过去了,如今,我真的不敢想象,就在这三年,坟墓不仅成了爷爷、奶奶的家,也成了爸爸的家。在安葬爸爸的那天,看着路边满是殷红的鸡冠花,我真的担心白发苍苍的您会控制不住情绪。我怕您哭,怕听见您的呼喊。我知道,哭泣绝不是痛苦的唯一的表达方式。您始终默立着,像一棵老松,您不哭,可您的心早已碎裂如骨……
屋外的风,随着我的回忆,不知什么时候停歇了,雨也渐止,可您还沉浸在往事中。这么久,您和那只藤椅,竟一直蚊丝未动。您倦了,那只藤椅也一定倦了。但只要我在,您的天不会很黑。因为在尘世最深处,我会陪着您,给您讲那过去的事,在花白的眉宇间,我终于看到了您浅浅的笑意。
□钱永广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