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老城，看到一家卖老酒的铺子，酒装在坛子里，浓浓的酒香溢满巷子，一下闻到了故乡的味道，仿佛又看到斡德先生提着一壶老酒，挥舞大手招呼我吃饭。

斡德先生是我小学语文老师，因在战场上受了伤，跛了一条腿，转业到村里小学当老师。先生上过私塾，喜欢按旧式教育教学，谁犯了错，他总是拿教鞭打屁股。教鞭是剥了皮的细树条做的，半米多长，把柄染成红色。班里孩子调皮捣蛋，教鞭被打断是常有的事，不知为何，包括那些挨揍的孩子，总是喜欢给先生做教鞭，先生的讲桌里教鞭总用不完。

那年夏天，课堂上有人弹火柴，飞到我的课桌上，点燃了我的课本，先生无比愤怒，拎着我的耳朵拉到教室外，让我脱了凉鞋，站到烫热的砖上，丢下一句“我让你捣蛋，不爱惜书，站上面反省，不准下来！”邻近午时，红砖被晒得冒烟，我被迫不停地在砖块上跳来跳去，汗水如雨，嗷嗷叫个不停。不知是先生心疼我，还是怕我打扰别的同学，几分钟后让我回了教室。

我又委屈又恼火。下午放学后，我躲在先生必经的路旁，在他即将走近时，偷偷用小石子投向路边树上的马蜂窝，先生躲闪不及，被蛰得鼻青脸肿。

看他疼的样子，我又后悔又害怕。惊惶地佯装路过，拉着先生去看了医生。后来，先生也没有追究这件事，我想大概他一定是知道的。

高中之后，我去看望先生，说起此事，先生惊诧地摇摇头，睁大眼睛问我：有这事吗？我怎么没有印象了！又说，对你们那群调皮孩子，真是爱之深，责之切。那么多战友用生命换来的读书环境你们不知道珍惜，我真是心痛啊，还好，后来你们都懂事了。

说到我们懂事的时候，他嘿嘿地笑着，得意地点着头。

收到大学通知书之后，我去告诉先生，先生把通知书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笑了又笑，仿佛考上大学的不是我，是他自己。

先生喊师娘做了几道小菜，留我吃饭。先生爱酒，饭可以不吃，酒不能不喝。他费老半天劲，从院子里菜地下刨出一坛老酒，用陶罐装的，密封处涂了厚厚的蜡。先生说这是他多年前自己做了两坛，师姐嫁人时喝了一坛，如今只剩这一坛了。酒是先生年轻时以红黏谷做酒糟，按传统工艺在酒甑子上蒸出来的，开口后，芳香四溢。先生那时多病，人很清瘦，但还是喝了很多。他说，他最幸福的事就是看着我们成才。

我告诉先生，等我挣了钱，就给先生买好酒喝。

近年诸事缠身，偶尔回家，匆匆就走，没有见过先生。先生曾到我家，问父母我过的可好。有一天正在开会，我接到师娘电话，说先生想我了，我匆匆赶到病床前，先生却已经走了。

师娘拿出一个小本子给我，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他教过学生的事，翻到我的那页，详细地记录着我什么时候上高中、大学、读研、工作……那一天我哭了很久很久……

现在我最是怕见到老酒了，一坛老酒，一辈子的乡愁，一坛老酒，一辈子的内疚。

□何思松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