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家里的长女，可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却从不曾年轻过。

她总是一头蓬松的短发，油黑着脸，穿一身肥大的无颜无色的衣服。印象中不是满面尘灰，就是汗流浃背。家里有一个老人、三个孩子、一头牛、一头猪、一大群鸡、上十亩地。父亲有心脏病和高血压，粗活细活都得母亲操持。她每天都是天刚蒙蒙亮就起床，里里外外都忙妥帖了，才叫父亲和我们起来吃饭，寒冬腊月也不闲着。外婆家和我们家十几口人的鞋子、靴子、鞋垫都是她亲手缝制。时常伴着如豆的灯火的，就是母亲飞针走线的身影。

家里虽不宽裕，可母亲从没让我们冻过饿过，逢年过节，也都能让我们穿上新衣吃上美食。可她对自己是极为马虎的，我们吃剩的饭菜她吃，我们穿旧的衣服她改制成自己的内衣。在我们村里，母亲的勤劳善良、能干节俭都是出了名的。

我永远也忘不了出嫁的前一晚，母亲抱着我痛哭。她说：“儿啊！你从此是人家的人了，有些话你一定要记住啊！做媳妇比不得做女儿，小性子千万使不得。上要敬老下要爱幼，夫唱妇随百事求和。世上只有亏好吃，女人啊天生就是劳碌命。凡事都要靠自己，指望别人一场空。逢人开口笑先迎，遇事三思而后行。有理都要让三分，得饶人处且饶人……”“哭嫁”本是一种乡俗，可没有谁像我的母亲哭得这样肝肠寸断，叮嘱得这样无微不至，仿佛我不是去结婚而是去跳火坑。如今想来，这些话里含着多少做女人的辛酸和无奈，又凝着多少做母亲的不舍和不忍啊！

我结婚时只有19岁，可从跨进婚姻门槛的那一刻起，我仿佛就老了。背井离乡、家底寒薄，柴米油盐都得精打细算。后来添了儿子，没有老人帮忙，为了不耽误上课，我也像母亲一样，天不亮就起床，洗衣、做饭、买菜，只是我做不到母亲那样有涵养，太累了就整天绷着脸。有一回，爱人责怪我脾气不好不够温柔，我憋着气几天没理他。后来还是他妥协了，问我到底在想什么。我哑着嗓子说：“我想我妈妈！”话没说完我就大哭了一场。是的，除了母亲，谁是真心疼孩子的人？

时至今日，儿子已经成人，家境也较为殷实了，但我仍然舍不得为自己买贵重的衣物，好吃的东西总是紧着他们爷儿俩先吃够，多年来早起晚睡惯了，就是过年也闲不住。有时候我想，有钱人家的母亲送给女儿金银珠宝，而我贫苦的母亲送给我的只有几句话，可就是勤劳善良、坚忍宽厚这样简单的字眼，却已铭刻在我的心扉，渗透进了我的血液，我注定今生将与它们同行。

如今母亲已过世三年多了，想到母亲生前，哪怕是除夕和元宵节都在忙碌，从不曾有过一个舒心自在的节日，我为母亲的卑微与伟大潸然泪下。

谁的生命不是用母亲的青春养育心血浇灌的？又有谁在匆匆的旅途中还在频频眷顾自己日渐苍老的母亲？叫一声母亲，潸然泪下。

□熊荟蓉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