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不能等它在枝头自然熟，怕两点：一是熟透了挂不住，啪的一声砸下来，一地红浆；二是一旦红了，喜鹊麻雀白嘴鸦都来了，啄得汁液四溅，溅到头上、竹篙晾晒的衣服上。其实没有这两点，柿子也不兴在枝头熟透，我吃过这样的柿子，都软得皴开了还是有点涩嘴。

吹半月秋风，柿子长到黄，就要摘下来了，去涩、催熟。一般说来，分为两类：温柔熏陶型，粗暴速成型。后者也有几种方法，其一曰“温水脱涩法”：放入大水缸，45摄氏度温水浸没，缸口封严，一天半就可脱涩；其二曰“酒精脱涩法”：喷烈酒，放容器中密封三四天即可脱涩；还有“乙烯利脱涩法”：将柿子浸泡在0.05%至0.1%乙烯利溶液中，捞出放置室内，三四日后，柿子甜软。

之所以说是粗暴速成，是因这是强迫柿子成熟，就像一个孩子，十五六岁，肯定是涩的，刺头的，你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就通过命令、强训的方式，迫其成熟，这会造成要么早熟，要么半生不熟成了夹生饭，再也熟不了了。“温水法”造就的柿子不够温软，“酒精法”催成的柿子汁水寡淡，“乙烯利法”速成的柿子，软是软了，可就是甜得有点怪。

我们老家有一种法子，是将柿子与熟透且完好的苹果、沙梨或者是猕猴桃一同置于密封的容器内，略长时间后，柿子自然甘甜绵软。科学的解释是，陪衬的苹果、沙梨或猕猴桃能释放出有催熟作用的乙烯气体。

小时候见祖母这样做，我总是按捺不住好奇心，老是想掀开密封的旧棉袄，奈何棉袄上是木头锅盖，锅盖上压着大石头，我动不了。

我就问：“为什么它们会甜呢？”祖母总有纳不完的鞋底，她拿锥子在头皮上蹭一下，低头漫应道：“苹果教的啊！”

“苹果是老师吗？”

“不是，是榜样哩！你不是唱‘学习雷锋好榜样’吗？柿子们就跟苹果学，”祖母抬起头，明瓦的亮光打在她层层沟壑的脸上，因为是笑着，就是明亮的，“苹果又漂亮，又香甜，柿子们哪有不知羞的呢？”

我就呆呆站在祖母面前，她纳她的鞋底，不再理我，她有时自己微笑起来，我就问：“奶奶，你笑啥呢？”

她的头发白银一样的亮，一根根直到发根。她说：“我笑你爷爷。”

我爷爷去世得早，我没有见过他。我问：“爷爷会熟柿子吗？”

“会，他就是给人熟的柿子哩。十二岁那年他就随大人一起做挑工，跟的是你德旺爷。德旺爷心好，总给他照顾。挑货上船跳板，最后几步凶险，力气不够容易掉下去，德旺爷总是帮他接，见把他压的可怜，就偷偷抹眼泪，跟人说‘这是石灰水熟柿子哩！’德旺爷说得对，你爷爷三十多就走了。”奶奶还是笑眯眯的，好像跟她没关系。

我对这个没兴趣，我问她：“石灰水也能熟柿子吗？”她又低头干活了，说：“行哩！摆不久，容易黑心，烂得快。”她又蹭了一下头皮，“我是好命哩，遇到三太太了。我嫁你爷爷时，才14岁，什么都不会，家里妯娌都看笑话哩。三太太也不说我，就是浅浅微微地笑，我做错了，她拿过去，替我改了，再笑笑地递给我。我一年就什么都会做了，人家都说我没伤身、没伤心，是大苹果熟柿子哩！”

我听不太懂，就觉得她说的渺渺茫茫的，就问她：“奶奶，现在柿子熟了一点没？我很想打开看看。祖母说：不行，别吓着它们，你最好忘掉它们，要不它们老是担心。”我迟疑地走到门边，把她一人留在老屋里。院子里啪啪接连几声，落下的红浆溅了一地。是白嘴鸦又飞来了，我嘬口“哟”了一声，再辅以挥臂，它们就惊恐地飞远了。

很多天后，釉亮的大缸里，青柿子、黄柿子都熟了、软了，甜得人眉开眼笑。

□董改正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