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人是我的傻大舅，是去年腊月二十死的，马上到农历小年了，大舅没有挺过去。二舅家的三个表哥携妻带子和我们这一大家子一个不差全都回来了，表哥们披麻戴孝给大舅送的终。

我的傻大舅原来不傻，年轻那会儿，壮得像头牛。大高个子，大身板子，一双脚四十五码，走路干活都生着风。生产队里那些种庄稼的老把头，都服我大舅干活，锹镐锄镰样样都行。生产队的牛棚冬天结了冰，一镐头下去冰块儿四溅，大舅把帽子羊皮袄扔一边，半天功夫就干出来好几个人的活。村里人都说，谁家闺女嫁给我大舅都是好日子，一把子力气养活一家人充裕的。

我妈说大舅没等到娶媳妇就疯了。大舅看上村里的一个姑娘，生得面黄肌瘦，总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大舅看她可怜，总帮衬一把，一来二去对了心思。姥姥听说后，十二万个不答应，说姑娘家成分不好，横竖不同意，硬是黄了。结果大舅在生产队夜里看青，喝了打更老头暖身的烧酒，心里憋闷，大雨滂沱里往家走，路过墓地摔倒了，后来被人送回来时，大舅就神情呆滞，眼睛发直，哭一阵笑一阵的，严重时满大街跑。村里人说大舅冲撞着啥了，得了外病。姥姥说是自己作孽，毁了孩子。

二舅和我妈妈相继成了家，没几年，二舅母因为痨病死了，扔下大小三个孩子。姥姥也年事已高，看着病恹恹的二舅，就商量把孩子送人。二舅眼泪汪汪，回头看了一眼柴堆里大舅领着几个孩子玩得兴高采烈。大舅一会儿装老虎，一会儿当大马让孩子轮番骑，似乎他没听懂送人是什么意思。联系好的人家来领孩子了，二舅把老三从他们中间抱过去，孩子好像感觉到什么似的，哇的放声大哭。大舅才看明白来人架势，三步两步跑到跟前，抢过孩子，瞪着大眼睛要打人。他怀里抱着一个，用手护着身后两个，死活不肯让步。

我妈后来说，当时的我大舅，拎起跟前的笤帚疙瘩，照二舅头上打下来。我妈说我大舅从小到大都没打过二舅，宝贝这个弟弟得很。可是当时的大舅像一头护犊的狮子，第一次用大哥的身份打了弟弟。二舅没有还手，而是流了眼泪，大舅怯怯地走到弟弟跟前，用手扒拉捂脸的二舅，嘟囔着说：“不送人，养着，养着，咱娃。”

大舅那段的疯病不那么严重了，每天去队里干活，脑子不好了，体力还是有的。因为干得快，逮着功夫就偷跑回家看看，看孩子还在不在。挣的工分比一般人多，吃的却少，跟姥姥比划给娃们吃，他不饿。

母亲担心自己的傻大哥过不好，经常回村里看望。东西两院的人都说：“不用惦记，你大哥别看有病，往里虎不往外虎，孩子吃亏受屈的事他可不干，欺负你们家的崽，他都敢拼命。上工时偷着掖着往回拿青苞米和豆子，大家知道他有毛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一口不吃，都留给孩子吃。”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三个孩子，一个老旧的破房子，我的傻大舅，用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的生命支撑起一个家。无论他怎么的糊涂，他都记得自己有三个娃。二舅家三个表哥，相继走出了农村。当兵的，上学后分配工作的，还有打工的。条件都不错，三番五次来商量大舅跟他们去城里享福。他就傻呵呵地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然后把他们收拾起来的包袱抢过来，笑嘻嘻地摸摸这个手那个头，笑得合不上嘴。

我知道我的傻大舅不愿意给孩子们添麻烦，他偷偷把我们给他的钱又塞给了我们的孩子，他说，娃好，我就好。

□宋千寻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