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见母亲第一面,拘紧地彼此寒暄后,并未表态,姥姥做了顿面条招待父亲。第二面,姥爷详细盘问了家庭状况,端一摞烙饼上桌。第三面,姥爷依了母亲:他识文断字,会拉琴;家中独苗,人老实,没啥意见就允了吧!姥姥姥爷、父亲母亲一起包了顿饺子,热气腾腾。一个月后,母亲骑着毛驴进了我家。
父母一起吃的前三顿饭,可大有说道:吃面条,意为从长计议;吃烙饼,意为摔打摔打;吃饺子,意为捏在一起。餐桌前,父母守着彼此,守着这个家,咀嚼生活滋味,看过岁月风雨,恍然已近六十年。
父亲自小没了娘,个子小,人瘦弱,母亲打心眼儿里心疼,便盘算着家底,极尽能事地丰盛着餐桌,让父亲和爷爷吃好。看到母亲在餐桌前可劲儿给父亲夹菜、盛饭,爷爷甚是欣慰;他在因病离世前,拉住母亲的手,含泪嘱咐:“我儿命苦,有你照顾,我就安心去了,我们老张家积德了!”
大哥二哥和我,相继出世,父母原本寂静的餐桌,陆续热闹起来。一日三餐,“饿狼”般的半大小子早早坐定,眼巴巴瞅着灶前的母亲盛饭上桌。继而狼吞虎咽,有时甚至为一口鸡蛋、一块馍,争抢扭打成一团。父母只是相视而笑,从不责骂,说是怕影响我们心情而窝食。
那年月,有啥好吃的?可母亲却边请教边琢磨着,学做各种“美味”,让我在从肚瘪到肚圆间,永远记住了“母亲的味道”。八宝粥、蒸馍馍自不必说;炸饸饹、摊煎饼等稀罕食品也不在话下,甚至自家做大酱、漏粉条……有时,在柴火余烬中埋几枚土豆、红薯,在蒸馍时蒸一碗米饭、几块南瓜,在煮粥时煮仨鸡蛋。当年感觉母亲是无所不能的“食神”,现在方知父母是勤俭持家的“能手”。
父母火热的餐桌,自我在城里安家那天起,彻底冷清了。餐桌上的饭菜明显简单了。农忙之时,草草对付一口便好,甚至不开火。俩人除了心照不宣、默契地彼此递筷端碗、盛饭夹菜,便是默不作声地吃完,下地干活或父亲喂猪、母亲刷洗。乡邻串门,父母会热情地请尝上一口,或让跑进院的孩子喝碗粥、吃块饼。人散去,又剩俩人。
好在,父亲老成了小孩,看到邻居家吃啥好吃的,也唠叨着母亲去做。端午节,本不打算包粽子,可父亲闷闷不乐,母亲便好买了米、豆、枣、粽叶,摆开阵势、架起大锅,吃得父亲合不拢嘴;榆钱绿了,便采了搅玉米面疙瘩;邻家吃饸饹、煎饼、年糕,母亲没心气做了,也要为父亲讨来尝尝。我笑他俩,母亲悄悄说:你爹打小没了娘,在吃上是受了苦的,能满足就满足。
也好,父母做了好吃的,我们会闻着香味回家,重新点燃父母的餐桌。一家人团圆,父母合着我们的胃口,摆满小小的餐桌。祖孙三代,其乐融融。可父母除了让我们吃吃吃,便再无话语,只乖乖地听着我们唠叨他俩注意身体,静静地看着孩子们在我们躺过的炕上打闹,咧开豁牙露齿的嘴只是笑。
忽地心头一紧:如若父母有一位先走,会不会也照旧在餐桌上摆两套碗筷,倒两杯酒;喝了这杯,再伸手端来那杯喝不了的酒,闭眼,干了,沉默。直至,陪伴父母一生的餐桌,永远尘封,不再打开……
□张金刚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