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本家大哥。我们是个大家族，他是我们这一辈儿的“老大”。我只比他大女儿大十天，小时候还吃过嫂子奶呢！他八十多岁才过世，都有重孙子、当上“太爷”了。可本家“小爷爷”，比他小十多岁呢！

他有一门过硬的手艺，是瓦匠，更确切地说，是“瓦匠头”。他手下有十多个徒弟，晚年当过村建筑队队长、村水磨石厂厂长。提起他的技术，十里八村，上至八十二，下至刚懂事，没有说“不”字的，都翘起大拇哥！

一把瓦刀在他手里，如鱼得水，耍得滴溜乱转。他砌的墙，面平如镜。那砖缝儿，分明是绷得笔直的一条线。干活地道漂亮不说，还干净利落，整天与泥水打交道，身上从不溅一泥点，衣裳总像刚换洗过的。

过去在农村，盖房是件天大的事，村人对瓦木匠，十分敬重，都尽自己最大力量，好烟好酒、好茶好饭地犒劳。有一回，天都大黑了，大哥和徒弟们都上了饭桌。酒菜早摆好了，正要举杯下筷子，大哥听了一耳朵，有段墙不太直溜儿。大哥马上火了：“走！亮灯，拆了，重砌！”主人说：“算了，不碍大事。实在不行，明儿再说！”大哥说：“房怎么盖听您本家儿的，盖什么样儿的得听我的！”就这样，临时拉了电线，电灯照着，把这段墙拆了，大哥亲自操刀上阵，让徒弟一旁看着。直到完全砌好，大哥才下了架子，带着徒弟们重新坐上了饭桌。这会儿，他和大家一样，早就前心贴后心，肚子敲鼓了。“活干不好，没脸吃饭！”这是他的口头语。

我手头笨，心又不巧，吃不上技术饭。但干活不偷奸耍滑，是称职的壮工，所以他不讨厌我，反而相处挺好，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有什么心里话，也肯掏给我。一次我问他：“你的一手绝活是怎么练出来的？”他说：“就跟你爱读书写东西一样，只要打心眼里喜欢，下苦功夫琢磨，总会有起色的！”我心说：我能有什么起色？一没天赋二没才气，也就图个乐儿图不虚度此生吧！我又问：“你为什么那么较真章儿、认死理儿，追求完美、极致？”他叹了一口气：“人这一辈子，没多少年活头儿，干不成多少事。一门心思把一门手艺干好，不让人戳脊梁骨，就烧高香了！就拿我们瓦匠来说，人没了，盖的房子还结结实实、漂漂亮亮地戳着，后人们还踏踏实实地住着，人也就堂堂正正地活着啊！古人讲过：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说这话的大哥，绝对不是粗人。我又想起，1972年初春，我与大哥闲聊，提起要重印四大名著，但内部发行，我可以搞到。大哥说：“比起《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红楼梦》更值得读。虽然写了男女之情，但一点不黄，反而可以增长不少知识，了解许多常识。”大哥只念过几年私塾，没上过正规学校，但骨子里，不仅是能工巧匠，是一呼百应的瓦匠头，还是文化人啊！

□赵国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