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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爱埋得太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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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6月13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著名影星李亚林女儿的回忆
父亲的爱埋得太深

1982年全家照(右一)为李童
李童三姐妹2004年照
1996年李童和妈妈贺小书
年轻时的李亚林
《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剧照
 

父亲在病床上躺了8个月,李童就不走眼不分神地伺候了8个月,每天戴着胶皮手套给父亲抠大便,连见惯各种场面的护士都看得眼圈儿发红。

有一次,李亚林又不认识女儿了,以为李童是来害他的,抓起女儿费力熬好的中药就扣了过去,李童擦擦脸上的药汤子,欲哭无泪。

1959年,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上映,直到半个世纪后的今天依然深受不同年龄层观众的喜爱,高占武、孔淑贞、曹茂林、小翠、李克明……这一个个角色带着时代的烙印和艺术的灵光,深深打动着观众的心。而这部经典名片更是“捧”出了两位由观众评选出的新中国“二十二大明星”——李亚林和金迪。尤其是李亚林扮演的复转军人高占武,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知名度和影响力又岂是现在的明星、偶像所能比拟。不过,对这位英年早逝的老影人那银幕之外的独特人生,许多观众还知之甚少。李亚林的二女儿、素有“美女导演”之称的李童向笔者道出了“爱恨交加”的父女深情以及照顾身患脑癌的父亲、一道与病魔搏斗的感人故事。

就是把父亲烧成灰变成鬼,他也还在拍电影

回忆父亲临终时的一幕,想起与病魇中的父亲挣扎着走过的日日夜夜,李童仿佛在诉说昨天刚发生的事。

“我父亲发病前身体一直特棒,没住过一天医院。年轻时,厂里的足球队、篮球队都少不了他。可没想到连感冒发烧都很少的壮汉一病就是大病。其实,最早脚发麻就是一种征兆,但那会儿他根本不在乎,也不懂,后来发展到小腿、膝盖、大腿,直到半身不遂。发病时,他正在苏州导演他的第二部电影《井》,主演是潘虹、李志舆。他的第一部片子《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也是他俩主演的。那会儿,他拄着拐,后来是坐着担架去拍摄现场,好不容易捱到关机,他说,我这回该好好看看病了……可到医院一查就很凶险,医生给他开颅后发现,如果切除脑瘤,脑组织就没了,那跟植物人没啥区别,于是又缝合上了。”

那年,李童背了半扇儿羊肉回四川探望病中的父亲,她知道父亲爱吃涮羊肉,可当时李亚林已经病得很厉害了,脑子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有时刚把肉夹到嘴里就犯起癫痫,不停地甩脑袋……有一次,李亚林又不认识女儿了,以为李童是来害他的,抓起女儿费力熬好的中药就扣了过去。李童擦擦脸上的药汤子,欲哭无泪。等脑子清醒后,父亲颤颤地对李童说:“你不要怪爸爸,爸爸是病人,都快疯了……”话没说完,父女俩就抱头痛哭起来。

“从发病到去世只有一年半的时间,转到北京空军总医院整整8个月,当时我姐在四川,我妹妹正考大学,都不能回来。我就和母亲守在他身边,一天天地看着一个大活人肌肉萎缩,舌头打卷,眼睛变鼓,直到神志不清、奄奄一息……”

有时,病床上的李亚林会突然大喊:“开机!”还嚷嚷着:“潘虹,你这个戏不能这么演!志舆,你应该……”每当看到这一幕,李童都特别心痛,她觉得纵使把父亲烧成灰、变成鬼,他也还在拍电影。

父亲在病床上躺了8个月,李童就不走眼不分神地伺候了8个月,每天戴着胶皮手套给父亲抠大便,连见惯各种场面的护士都看得眼圈儿发红。

最初的时候,李童的母亲贺小书为了不加重丈夫的思想负担,曾想隐瞒脑癌的检查结果,李亚林为此大发脾气,摔东西、骂人……平静后,面对悲伤痛苦的妻子和女儿,李亚林说:“我不是怕死的人,当年日本人用枪指着我的头,我连眼都不眨……现在我只想知道还有几天的时间,我有一个心愿没有实现,就是带着全家人去一趟公园……”由于李亚林一直忙于工作,贺小书曾抱怨一家人都没能一起出去玩一玩,哪怕是去附近的公园。可这个愿望,李亚林最终也没能实现,连峨嵋电影制片厂分给他的四室一厅的新房子,他也没来得及住……

挨了揍还不敢跟父母说,只能自己扛着

李亚林1931年出生,辽宁金县人。1951年,他中学毕业后考入北京电影学校(北京电影学院前身),1953年任北京电影制片厂演员,1955年调入长春电影制片厂,主演过《虎穴追踪》、《芦笙恋歌》、《冰上姐妹》、《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烽火列车》等影片。李亚林生性耿直,由于父亲当过军阀,几乎每次政治运动,他都难以“幸免”,家庭出身问题成了他一辈子难以卸下的精神重负。

“我爸从小受党的教育,认为自己的父亲是人民的罪人,他一直想入党,觉得自己根不正苗不红,想改变自己和我们的政治命运。因此他一直努力表现,玩命工作。在长影时,他每天早起打扫卫生、拎水……后来调他去儿影厂当厂长他都不干,他不想当官。有人问他你奋斗二十年到底为什么?他说我就想改变政治命运,让下一代不再那么压抑地生活,没想别的。下放农村后,我们一家人吃长毛的苞米面儿,放点儿红糖都要关上门窗,怕人看见。后院儿邻居跟我们不错,说这苞米面儿他们都喂猪,要拿大米跟我们换,可我爸不敢,怕上面说不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在那特殊的年月,深受“运动”之苦的李亚林,不仅自己夹着尾巴做人、小心翼翼地活着,而且生怕孩子们招惹是非。

“父母从来没给我们优越感,明星的光环也照不到身上,我们反倒经常被人欺侮。”上学路上,李家三姐妹走着走着,就会被其他孩子突然按在地垄沟儿揍一顿,挨了揍回家还不敢跟父母说,只能自己扛着……

“我父母那会儿特怕我们惹事,在外面挨了揍,回家跟他们一说,不管有理没理,都得再挨一顿打,后来,我们无论受多大委屈和欺负都不敢跟家里说,这种情感的压抑、与父母的隔阂一直延续了很多年。”

尽管事事小心,处处低头,但种种磨难和不公正的待遇并没有离开他们。当年,李亚林在长影厂挨斗,女儿李童在学校挨批。李亚林爱写毛笔字,有一次在李童拿回家的一张登记表上写了个繁体字,学校老师就说李童的爸爸是“封资修”……李童的眉毛比较浓,生来如此,可有些同学非说她化妆,一个比李童矮小的同学揪起她的头发就打……

当一个人的尊严掌握在别人手中,自尊心取决于别人是否手下留情时,绝望和压抑感便油然而生。

“我从小就身处极其压抑的环境,性格很内向,不爱说话,一是有什么委屈都不敢跟父母说。二是父亲老挨整,脾气特别暴躁。他原本是一个开朗、外向的人,但现实环境逼迫他变得内向,所以回到家就得把气儿撒出来……”

多年以后,李童曾跟母亲半开玩笑地说:“您和我爸对我们的教育有一半儿是失败的。”

“从小就不让我们姐仨跟男孩子玩儿,要求每天放学后立马回家,跟谁都别接触,老怕出事!有一次唱歌,我把歌词儿改了,同学告诉我姐,我姐告诉我爸,我爸就狠狠地揍我。小时候总是特惶恐——我怎么老错啊,我怎么又错了?我爸经常为一点小事就揍我一顿,我和姐姐身上常常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夏天都不敢穿裙子。说实在的,小时候,我特恨我爸,后来长大了,才理解他当年承受的压力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他只能对亲人发泄。很多年后,回过头看我和父亲的感情,可以用一个词形容,就是‘爱恨交加’。他是我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形象,我觉得男人就应该像他那样:高大、正直、能承担责任,家里家外的事永远一个人扛着。可小时候他一揍我,我就恨他。我和姐姐还悄悄说过,等咱俩长大后一人找一个身强力壮的男朋友,非把他揍一顿不可。”

一直认为爸爸不爱我,其实他的爱埋得很深

直到上中戏后,李童才开始消除与父亲的内心隔阂。可说到上中戏,李童又不由得“恨”起父亲来。

“‘文革’结束,父母终于可以演戏了,可他们都老了,后来父母到峨嵋电影制片厂‘支援三线’,开始第二次创业。也许是心有余悸,父亲不让我们姐妹三人搞艺术,可我从小就喜欢表演,小时候借着给爸爸送饭的机会天天往摄影棚跑,等于是在棚里滚大的。那会儿,我爸妈给朋友的孩子辅导,我经常趴门缝儿看,每次都轰我。有时看见那些人听好几遍都不明白,我就说还不如我呢,我爸就厉声说:不许有这念头!他想让我们都当工人,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艺术沾意识形态,不能搞!都给‘整’怕了!”

高中毕业后,李童还真当了工人,在成都第一家外资企业成都无线电一厂。

“为了顺从他老人家的意愿,我当了整整两年工人。那是一家日资企业,挺难考的,我文科好数学也好,最后从几千人中‘杀’出来,周围的伙伴都很羡慕。可我上班后很快就失望了,我知道这不是我呆的地方,永远重复同一个动作,就是为录音机的磁头‘绕线’,那‘线’相当于头发丝的七分之一。干了一年半,我再也受不了了,小日本特坏!上厕所只给你5分钟,超过时间,拽住你的头发就往机器上撞。上班铃声停了,你才迈进大门,就扣工资。我签了5年合同,当时承诺5年后保送我去日本学习,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这是多少人的梦想啊!可这些对我毫无诱惑,后来我下决心,哪怕是到县文工团,也要搞艺术!”

李亚林、贺小书的女儿要报考中央戏剧学院,那还能有什么问题?而事实是问题大了,李童不仅考了三次,而且考上后还险些被人诬告。

“我是背着家里考的,所以也没让父母辅导。1980年第一次考,政审不合格;第二年过于紧张,浑身长荨麻疹,但最后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个考生,那个女孩水平也不差,但只有一个名额,最后她托了点儿关系……其实在四川考区我们家应该最有‘关系’,我妈劝我爸也找找熟人,我爸不找,后来我妈都哭了,求我爸,说孩子太不容易了!当时,我真的恨他,最可气的是,他还说我‘你之所以能被顶下来,说明你的水平并没比别人高出一大截’。我爸就是这么个人,骨头特硬,一辈子不求人,‘文革’中那么斗他,他都没求过掌权的同学,谁得势他躲着谁,谁挨整他跟谁来往。”

然而,两次落榜并没有使李童放弃,当时李亚林正执导影片《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作者张弦为李童开了一张书单,李童心想表演系不行,我就考文学系。

“1982年,中戏只有表演系和导演系招生,我不认为自己能考导演系,后来就当是多见一次考场,可没想到一路下来,西南考区只剩我和一个男孩。我后来问过招考老师,据说当时全国共有2万多名考生,只留下16个人……老师说我取胜的原因是考过表演系,准备过文学系的东西,作文好,而且还学过绘画、琵琶,导演不是要求全面吗。再有,我当过工人、农民,有生活,经历过苦难。”

不过考上中戏不久,李童就遭到别人的诬告,说她利用父母关系走后门。

“我上学半年了,还有人给学校党委、文化部、中纪委写匿名信,要求这些部门联合调查我,后来幸亏调查了,否则我一辈子都说不清。当时我才二十岁,全校都知道我在被调查,连主考老师都被隔离审查,而调查结果是告我的人根本没法和我比,几个主考老师背对背回忆当时是怎么考的,李童是怎么回答的……”

当年,中戏的主考老师确曾为李童的录取问题开过好几次会,但不是因为她成绩不合格或者走后门。当时,有的老师认为她不适合做导演,不爱说话,性格太闷,考完试就找不着人;有的老师觉得她属于临场发挥型,一上台就来神儿,一下台就蔫儿。李童说这种性格其实源于从小的自卑和压抑。

“我小时候一直认为我爸不爱我,其实他的爱是埋得很深的。刚上中戏时,因为记恨父亲,我很久都没给家里写信。后来父亲主动给我写信,我回了一封,一通诉苦,历数自己苦难的童年、少年,如何饱受摧残。接到信后,我爸特意跑到北京,那天,我正好犯偏头疼,呕吐后躺在宿舍休息,我爸进门后,一句话不说,就坐在床边,特慈祥地看着我,那一刻我真的很感动,父亲到底是父亲。坐了一会儿,见我好一点儿了,我爸拉起我的手说:‘爹带你吃涮羊肉去!’”

我觉得我爸的心一下子大了,特别能包容

此后,李亚林经常到中戏找女儿,有时是请女儿帮他看剧本,有时是带女儿和她的全班同学去撮涮羊肉。

“我爸特爱吃涮羊肉,每次到北京来,都带我们全班同学一起去吃涮羊肉,他就是这样的人,拍戏也是,每带一个剧组,我们家都会成为剧组所有人的家。那会儿,他接的剧本都第一个拿给我看,还说‘你这个学院派的帮我参谋一下’,很认真地听我对剧本的意见。他意识到在感情方面对我有所亏欠,所以主动和我交朋友,每次从四川来,都给我带很多好吃的,连青蒜苗都带,生怕我在学校吃不好。他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我们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可生活总在跟我开玩笑,好不容易父亲‘回来’了,二十几岁的我得到了父爱,父亲却又没了。他曾跟我说,你这孩子太不容易了,原先我们一直认为你傻呢,因为你不爱说话,而你妹和你姐聪明,爱讲话。可没想到最后考上大学的是你,而且没有任何人给你辅导。我爸还说他一直没帮过我什么,承诺等我毕业后,‘咱父女俩联合导演,把你推到第一线。’可我还没毕业,他就去世了。”

李亚林去世前的一段时间,经常在稍一清醒的时候,就紧紧拉住女儿的手,有一次他问李童:“童童,你小时候,爸爸老打你,你没记恨我吧?”

李童在采访中一直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说到这儿时,她久久地哽咽……

“我笑着说,您再打我,都是我爹,我不会记恨您的。他听完连说那就好那就好,那时候是我不对。我爸不停地跟我认错……有一次,‘文革’中把他整得特狠的一个人来医院看他——我爸在伪满时期上过日本学堂,因此会日语。解放后,长影经常来日本外宾,翻译不够,领导就问谁会日语?我爸举手说:我会。后来,那人就‘诬陷’我爸是日本特务——那人到医院看我爸病成那样就哭了,我爸也哭了。等那人走后,我妈说:你真没出息!你忘了怎么整你了?我爸说:无论怎么整我,此时的眼泪都是真诚的。人活着太不容易了,你们要到我这份儿上就知道了,能活一天就是福!人与人之间活着时就不要互相记恨互相残杀了,当年他那么做也可能是为了保存自己和家人。我觉得我爸的心一下子大了,特别能包容。”

尽管曾对父亲心存芥蒂,暗暗地有些怨有些不解,但李童却始终在性格、做人方面不知不觉地接近着父亲,她的人生也像父亲一样充满了坎坷和波折,但她从未想过放弃内心的纯粹和坚守。

“我的人生好像注定不顺,但每一个坎儿都有贵人相助。我爸也是我的贵人,我的正直、纯真和闷头干活,都是受他的影响,那是一种潜移默化却根深蒂固的教育。其实我也经历过太多的事,见过太多的丑恶,但我没法改变自己的性格。不过那种教育的负面作用就是不了解社会,会吃很多亏,会受很多伤害。但我有一点特随我爸,就是有一个健康的心态,虽历经千疮百孔,但依然相信美好依然与人为善,我越来越觉得父亲的教育对我非常有益,搞艺术的人就应该这样,否则还是去干别的。”

深受父亲性格和为人的影响,注定了李童要永远扮演“幕后奉献者”的角色。电视剧《别动我的抽屉》是导演李童走出“把爱情当事业来做”的10年“围城”之苦,又历经种种磨难后的心灵感悟……她依然美丽,兀自坚强,不同的是多了一种平实和从容,她感恩于生活的厚赐,无论荆棘还是花朵;她感慨纯真的价值,“人不真诚,成功也枉然。”

□特约撰稿 夯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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