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清明节，我听到冰面在春风里似玉米拔节时发出的快感，那声音雄浑而激越，回荡在辽阔的田野之中，使一个沉睡的季节从梦中苏醒，精神瞿铄地走出冬眠。这个时候，我突然想到了老父亲，他像一株玉米一样沉淀在四月的深处，静静地端详着我。

我该为父亲写一些必要的文字了。因为我骨子流的就是农民的血统，脾气也染上了庄稼的性格，我站在父亲的姓氏里，像株玉米一样承受阳光雨露，天庭饱满，地阔方圆。

人生天地之间，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用玉米来命名自己的，那需要一定的素质、境界和成就，而父亲是绝对有这个资格的！

春天刚一踏上北方的土地，喧腾的垄间就会出现一个佝偻背影——父亲套上他的耕牛扶着犁铧，在广袤的辽河平原上，耕耘他的希望。那黑油油带着新鲜腥味的泥土在他的趾缝间吱吱地钻来钻去，那麻酥酥的春风从他微白的鬓角边轻轻拂过。这时父亲的唇边通常会像花儿一样绽放一些古老而亲切的村歌，他那苍老悠长的嗓音总让我觉得，在生活的舞台上，只有父亲和像父亲一样长年辛勤劳作的农人才是纯正的歌者，也只有他们哼出的歌谣才蕴藏着生活的情趣和生命的真谛！

炎热的夏季，整个乡村都快被蒸熟了！父亲给他的孩子们做好饭菜，便一个人扛着锄头向他的工厂走去——田野里，所有的青苗都在向父亲这样执著的农民垂头致敬！父亲的锄头在青苗间游刃有余。那是多年历练的结果，父亲像欧阳修笔下的卖油翁一样有着娴熟的生存技巧——执著。他深深地懂得：家里，有着嗷嗷待哺的“黄嘴燕崽”，那渴望的眼神容不得他有一分钟的偷懒！父亲在青稞间时现时没的身影，以及背上成片的泛白的汗渍，像敦煌壁画一样穿越风雨的剥蚀，在我的眼中成为永久的图腾！

秋天到了，父亲显出了一年中从未有过的忙碌和紧张。父亲已对收下来的粮食做了最科学的安排：一些交公粮，一些自用，一些卖掉给孩子们添件新衣服。父亲就在这一片辉煌的畅想中开镰了！

清明节快到了。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父亲——也很想知道父亲此刻在另一个世界究竟过得如何。九年前的春天，父亲孤独地去了另一个世界。从那以后，每逢清明节，全家人都会倔强地想起我的父亲，那个憨厚的老农……风暖暖地吹着，郊野一寸寸地绿着。此刻，我透过这篇文字，仿佛看到衰老的父亲正披着一件黑褂子，坐在灿烂的春光里，眯着眼睛凝神享受着大自然所赋予的闲适，以及朴素的亲情带给他的暖暖的慰藉。这让我再一次浮想起生我养我的乡村：空旷无垠的田野上，有一株成熟的玉米昂首站立，看护着脚下的土地———

那就是我的父亲，一位八十有五的中国老农。

□钱国宏/文

□自绘鼠标画 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