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九外七皇城四，北京城是个“凸”字型。

从外地出一趟长差回到家，正是莺飞草长惊蛰头。出小区，穿广渠门桥，沿辅路向北行。平坦的二环路仰头，打弯，西北折，挑出一道连接东便门的肩膀弧。这便是北京的“肩”了。上“肩头”去，望春风。

进一条窄路，下三折小石阶，水面打个胳膊肘弯，转东去。河水在什刹海吸饱了皇城气象，出崇文门过通州、德州、瓜州，下扬州、常州、苏杭。京华烟云吹涨了南下的长帆，引来北上的航船。眼前的大通闸，便是六千里京杭大运河鲜活美卷的开笔点。巾帼与须眉在她刚柔相济的怀抱里讨生活、写故事、传基因。

午后艳阳，将榆树、水柳、碧桃、海棠的绒毛枝条，拉成细碎的光斑，投在平波上，如发丝微微荡。静水弯流，连翘、杏朵、梅团、樱簇烧得青空映秀。

春意闹，想起大海远航，还有那场雪花。

数月前，领导对我说，施工人员在外地无法回来，问我能否上到补给船，安装首套产品。我回答，当然可以。

从大兴机场眺望西山，瑟瑟秋风里，红叶烧得正嚣张。我要独自给这条万吨补给船安装两套机柜，连上几百米电缆。

没有休息日的工作日，每日被尖锐的铃声唤醒。

半小时班前会，我与主管短暂沟通对接后，便进入劳作状态。靠岸的驾驶舱是寂寞的，几次从机柜下爬出来，发现驾驶台特有的红灯下，只有值班员还在不倦伫立。

日暮低垂，推开厚重的水密门，在甲板上走一走是仅有的运动。无止无休的海风抽在脸上，掀翻衣领；黢黑的涌浪拍打礁石，水沫中幽光闪烁。天完全黑了，石岸缩成一条墨线，港口外，半空中，灯火漫天。那里有我熟悉的都市红尘。

补给船要出任务了。主管找到我：“你身体会受不了，回家吧。”

我回应道：“你们有任务，我也有任务，我得完成我的任务。”

厚重坚实的钢地板神奇一震，船开了，去往远洋。云飞浪卷，我一身工装制服，与军舰灰、海军蓝共并肩。

我睡在船尾图书室，透过后窗能看见海水被巨轮拖曳，翻卷成一条粼光延展。船行第三天，遇上了风暴潮。白花浪脊层层叠叠，漫无边际；宽平的船尾左右滚卷，海水舔在船台上，倏地滑下来，仿佛一座山又一座山，而我们在翻山越岭。窗外暗下去，又亮起来，日升日落永不倦怠，船尾那面五星红旗如同灯火，清澈明艳。以后，在航行的日子里，我常常望着她出神。

船上的冷库坏了，蔬菜最先烂掉。厨师长转圈给我们做红烧猪肉、清水羊肉、红焖牛肉、炸鸡排，主食是米饭和麻酱拌面。补给船自己也快断补了，小卖部里榨菜头、萝卜干眼见就要抢光了，可手机没信号，刷不了付款码。每天吞面条，用温水冲服。入睡前照例给“哑巴”手机充上电，凭空问候妻儿和妈妈：你们今天过得好吗？

海风大作，带来整块低湿的黑云，大海下雪了。云洞里渗出一线白光，打在茫苍苍一挂雪幕上，内中有一团淡淡的胭脂红，倏倏柔柔，风车样慢慢摇。近岸情更怯，不敢问来函。元旦那天，船上转来单位的慰问电，我读罢又拿起，一字一抽鼻。我想家了。春天快到了，我想到北京的“肩上”，邂逅温热的味道……

眼前京哈线宛若城墙，运河岸青草萋萋，郭守敬的大通闸波光粼粼。从没感觉郭守敬太过圣明高远，他也是一名工匠，走山过水，徒步丈量出一条潋滟通衢。

同为工匠，匠心一同——专注做你的，做你该做的。

□中国航天科工集团第三研究院第三十三研究所工会委员会 方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