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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笔下的蟹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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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笔下的蟹故事

 

鲁迅的《论雷峰塔的倒掉》,我在不同年龄阶段读过,感受不一,先为其梗要叙述白蛇娘娘的故事吸引,后为其彻底的反封建压迫的思想感情打动。近二十多年来,我研究中华螃蟹文化,换了一个视角,又觉得鲁迅是一个技术娴熟的吃蟹行家,最近为追溯“蟹和尚”传说的来龙去脉,发现鲁迅更是一个在螃蟹话语上有继承开拓之功的文学大家。

“蟹和尚”的历史脉络

民间俗称的“蟹和尚”,实际上就是螃蟹胃袋里的胃磨。将螃蟹煮熟,揭开背壳,剥去黄膏,便是承接蟹口和食道的胃袋,圆锥状,外面包裹着灰白色的薄膜,里面常见食物残屑和泥沙。胃袋里有形态独特的骨质化咀嚼器,凭着肌肉的扩张收缩可以转动,把吞进的食物碾磨成细微颗粒,因为长在胃里,通称胃磨。把胃袋翻转,抖落污物,便见胃磨,整体黄褐色,头上一圈黑色,犹如削发后的圆顶,乍看,仿佛是一个披着袈裟打坐的和尚,这就是“蟹和尚”。

我先梳理一下中国人自宋至清认知“蟹和尚”的历史脉络。

南宋李石《续博物志》:“蟹斗精上有孔,其中有子有泥,食之杀人。”这“蟹斗精上”,即蟹额区中间的蟹口,“孔”当是又短又直的食道,“其中有子有泥”,触及了食道末端的蟹胃和胃磨,“食之杀人”,它是不能吃的。明朝高濂《遵生八笺》:“《本草》云:蟹盖中膏内有脑骨,当去勿食,有毒。”历史上称《本草》的医药书籍甚多,此为何代何人所著,未详,谓“蟹盖中膏内有脑骨”,可以确定为胃磨,只是称作“脑骨”而已。

据我查考,最早把“脑骨”形象地叫作“蟹和尚”的,或是明朝万历年间的薛朝选,他在《异识资谐》里说:“蟹黄中有小骨如猴,俗呼蟹和尚。儿子擘酒蟹说,一僧兀坐胡床,余观之,果相似。近有上人作诗称为蟹壳仙者”(此书未见,转录自清孙之騄《晴川后蟹录》卷二“蟹仙”条)。这条文字,反映了时人观察到了蟹黄中骨质化的犹如“一僧兀坐胡床”的胃磨,称之为“蟹和尚”或“蟹壳仙”。

至清,屠绅在神魔小说《蟫史》第二十卷里说,交趾一贼,精气已铄,跃入江中,“乘海蟹空腹入之”,捞蟹人得而刳其腹,随手取出,“俨然盲僧”,点及“蟹和尚”由来。张南庄在滑稽小说《何典》里反复提到“蟹壳里仙人”。秦荣光在《上海县竹枝词》里说“无肠牵挂成和尚”,自注“蟹筐中有袋泥软壳,俗称蟹和尚”,点及处所。

以上说明,作为蟹腹中隐蔽而微小的“蟹和尚”,一方面已经写进笔记、医书、小说和诗歌,广为群众所知。

全方位书面记录“蟹和尚”

1924年10月28日,鲁迅写了《论雷峰塔的倒掉》,从听说雷峰塔倒掉的消息写起,引出白蛇娘娘被法海和尚压在塔底的故事,再讲到玉皇大帝拿办法海,他逃到蟹壳里避祸,接着便是如此一段:

秋高稻熟时节,吴越间所多的是螃蟹,煮到通红之后,无论取哪一只,揭开背壳来,里面就有黄,有膏,倘是雌的,就有石榴子一般鲜红的子。先将这些吃完,即一定露出一个圆锥形的薄膜,再用小刀小心地沿着锥底切下,取出,翻转,使里面向外,只要不破,便变成一个罗汉模样的东西,有头脸,身子,是坐着的,我们那里的小孩都称他“蟹和尚”,就是躲在里面避难的法海。

这段文字浅显、优美、亲切,写法层层剥笋、步步推进、引人入胜,随着“煮”“取”“揭开”“吃”“露出”“切下,取出,翻转”一连串的动作,终于见到了“蟹和尚”。对照历史上“蟹和尚”的记录,明确地交代了它的位置,精准地说明了见到它的步骤,形象地勾勒了它的形态,从零星到完整,从模糊到清晰,从空疏到缜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鲁迅是全方位书面记录“蟹和尚”的第一人。

鲁迅为什么能够笔墨灵动、娓娓描叙呢?他是浙江绍兴人,“吴越间所多的是螃蟹”,自小爱吃会吃。之后,他关注过生物,学习过解剖,讲授过博物学,特别是从头到尾抄录过北宋傅肱《蟹谱》,发表过螃蟹脱壳的寓言式小品《螃蟹》。从这段文字可以推定,他早先一定对历史上所说“蟹和尚”产生过浓浓的兴趣。

“蟹和尚”与“法海禅师”

更可贵的,鲁迅又把“蟹和尚”引入了白蛇娘娘的故事里,成了这个故事冠冕上最璀璨的一颗明珠。

一个和尚,法海禅师,得道的禅师,看见许仙脸上有妖气……便将他藏在金山寺的法座后,白蛇娘娘来寻夫,于是就“水漫金山”……白蛇娘娘终于中了法海的计策,被装在一个小小的钵盂里了。钵盂埋在地里,上面还造起一座镇压的塔来,这就是雷峰塔。此后似乎事情还很多,如“白状元祭塔”之类,但我现在都忘记了。

雷峰塔是1924年9月25日倒塌的,当时报纸报道了这个消息后,人们议论纷纷。或说明其倒坍的原因,或回顾其建造的历史,更多的是对失去杭州西湖十景之一“雷峰夕照”的惋惜。当然,鲁迅也怦然心动,经过醖酿,博观约取,另辟蹊径,在一个多月后写了《论雷峰塔的倒掉》。他说:自我听了祖母讲述白娘娘故事,“那时我唯一的希望,就在这雷峰塔的倒掉”,“现在,他居然倒掉了,则普天之下的人民,其欣喜为何如?”为什么呢?“谁不为白娘娘抱不平,不怪法海太多事的”!

特别要说的,就在这篇杂文里,鲁迅把“蟹和尚”与“法海禅师”挂上了钩。“听说,后来玉皇大帝也就怪法海多事,以至荼毒生灵,想要拿办他了。他逃来逃去,终于逃在蟹壳里避祸,不敢再出来,到现在还如此”,“我们那里的小孩子都称他‘蟹和尚’,就是躲在里面避难的法海”,“当初,白蛇娘娘压在塔底下,法海禅师躲在蟹壳里。现在却只有这位老禅师独自静坐了,不到螃蟹断种的那一天为止出不来。”对于这个挂钩,大家都毫不在意。其实,这是鲁迅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充分体现,是前所未见的令人拍案称好的神来之笔。一方面使漂移了几百年的“蟹和尚”获得了一个人们熟知的身份,人格化了,一方面使人神共愤的“法海禅师”获得了一个永无出头之日的归宿,物质化了,相得益彰,融合为一。至此,白蛇娘娘的故事才算有了一个最终的圆满结局。

(摘自《光明日报》 作者:钱仓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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