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外公和外婆是没有爱情的。他们携手走过了六十年风雨，亲情早已成为了刻入血脉的痕迹，相伴白头，烟雨一生，却没有灵魂深处的情到浓时。

我在外公和外婆膝下长大，年少时，亲历了二人吵吵闹闹的岁月。外公喜静居家，退休后喜欢在家看报纸、养花、练书法。外婆热情外向，喜欢结交朋友、走亲戚。于是，外婆领着朋友回家时，经常会遭遇外公的爱搭不理，有时也会因为回家后灶台冰冷火冒三丈。如果外公同样心情很差，便会引发家庭闹剧。

外公和外婆在生活习惯上的差别也很大。外公喜欢把衣服放在柜子里，叠放整齐，分季节有序排列。他的书放在床头、写字台上、书柜里，每一本都包着洁白的书皮，放一枚书签或者树叶，看书时再有一杯茶相伴，便会让他觉得舒心安逸。外婆则仿佛是从火星来的，晾晒的衣服总忘记回收，眼镜、钥匙、水杯永远忘记放在了什么地方，做饭吵吵嚷嚷喊着外公打下手，每次收拾屋子都会埋怨外公的盆栽浪费空间。

我很好奇，这样的两个人是怎样走到一起的。每次吵架，外婆都会生气地说：“我要不是年轻时看你长得好，怎么会嫁给你！”外公也会生气地反驳：“年轻时候知道你脾气这么差，打光棍都不娶你！”每次吵架，都令我深感无奈。我羡慕的婚姻是钱钟书和杨绛的相濡以沫，也是林徽因和梁思成的志同道合，而不是外公外婆这样整天闹得鸡犬不宁。

外公上一次住院还是五年前，那时候摔坏股骨头的他需要置换关节。母亲姐妹三人轮流照顾他，我们每天都会去看望他，而外婆总是坐在那里，不回家，也不怎么搭理我们。她少有的沉默和陪伴，让我觉得惊讶。这样的场面再次见到，是最近几天的事情了。外公因为心脏病，在医院躺了半个月，虚弱又苍老。虽然医院和家属院只隔着一道墙，外婆却坚持在医院陪伴他。她拒绝回家等待，她说：“他起夜是需要喊我的，我得给他开灯。”这么蹩脚的理由把我逗笑了，笑过之后，我却突然明白了，原来，尘世的爱情不过是有人床前陪伴，有人为你点灯。

我想，我是误会了外公和外婆。偶然想起外公生病前，东北的亲戚过来探望，饭桌上，外婆破天荒给外公盛了一勺豆腐。原来，她一直记得外公爱吃虾酱豆腐。有些爱不必挂在嘴上，即使性格相左的两个人，在流年岁月里默契互补了彼此，在包容和照顾中学会了宽容和爱，又怎能说不是幸福呢？

清晨的阳光洒在外公的病床上，推门而入的我看到坐在那里的外婆，想起了这样的句子：“一屋两人，一日三餐，四季有你，伴你到老，这就是爱情最好的归宿。”原来，爱情的真谛，就藏在病床的对岸。电闪雷鸣似的热恋只是爱的表象，只有当爱情进入“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境界时，爱才走向了深沉和成熟。老年人之间的爱已不是热烈的表白，而变成一种静静的守候和陪伴。这是爱的至高境界，更具有含蓄之美。

□郜辰辰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