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是一个爱唠叨的人,就性格而言,他甚至显得有些笨嘴拙舌。不过,那是对别人,对我,父亲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旦启动他的唠叨程序,就像刹车失了灵一样,压根儿就停不下来。于是,我对父亲的唠叨就多了几分忌惮。
父亲是个农村小学老师,教学水平在三里五乡有口皆碑。他30多岁才有了我这个儿子。听母亲说,生我那天,父亲高兴得语无伦次,说了好多令人啼笑皆非的话。不知父亲对我的唠叨是不是那时坐下的病根,反正自打我生下来,父亲才添了这个毛病。
父亲的唠叨并非空穴来风。他曾经对母亲说,儿子是块宝不假,但也得精雕细琢,不雕不成器,不琢不成人。识字不多的母亲听得一头雾水,父亲自顾自在那里说得极为严肃极为认真。母亲说,家里四个孩子,只有我一个男孩,于是,父亲对我格外偏爱。母亲甚至撇一下嘴,说父亲是个儿子迷。我一脸的不服,什么时候唠叨也成了爱了?
父亲的唠叨闯入我的认知,是我上小学那年。那时学习的氛围并不浓厚,何况又是在农村。但父亲不一样,他是老师,思维有别于常人,于是,他把“好好学文化,长大才会有出息”之类的话,翻来覆去,苦口婆心地叨叨了一遍又一遍,听得我浑身直刺挠。父亲甚至拿出了几本翻烂了的旧书,给我嘚啵嘚啵念个没完,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诸如《弟子规》《三字经》一类的东西,是父亲偷偷摸摸藏在柜子里,好不容易才留下来的,父亲一直视若珍宝。
我是一路伴着父亲的唠叨考上县里的高中的,那是县中学间断了10年后的首次统招,我挤过独木桥,成了那个幸运儿。头报到那天,父亲盘腿坐在炕上,煞有介事地唠叨了大半宿。核心是让我别辜负了来之不易的大好机会,别空失了大好光阴。听得我上下眼皮直打架。听母亲说,我都睡着了,父亲的唠叨声依然还在延续。
高中几年,父亲每个月都要去趟学校,把我叫到没人的地方,唠叨那些耳熟能详的话,明知道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父亲根本就不管那些,只管把想说的话唠叨完,才善罢甘休。
我高考中榜的消息把父亲的唠叨烘托到了极致,那天,借着酒兴,父亲的唠叨也跃升到了一个新的层次,古今中外、引经据典,嗓门时高时低、节奏时快时慢,一堆简单道理、一通人生哲理,听得我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我瞪大眼瞅着父亲,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这还是我头一回这么专心致志听父亲唠叨。
参加工作后,离父亲远了,但每次回老家和父亲对饮,都能听到父亲的千叮咛万嘱咐,他是怕儿子经不起社会上的各种诱惑,思想跑偏,走了歪路。
父亲是今年春上走的。头走的前几天,父亲的头脑还算清醒,说话虽时断时续,但大多能听得明白。那天,父亲把我一个人单独留在身边,用坚毅的眼神瞅着我,说不管什么时候,都要踏踏实实做事,规规矩矩做人,别让人家瞧不起,更不能让人戳脊梁骨。
这是父亲的最后一次唠叨,我攥着父亲的手,含泪使劲点着头。我心里明白,从此我再也听不到父亲的唠叨了。
□赵同胜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