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间,到了四十的年龄。如同初初的秋,燥热刚退,寒凉未至。恰恰好的温度,少了燥气,多了沉稳。
看过太多的分分离离,经过太多的磕磕碰碰,辗转人事,悟得通透,终把自己盘成一块润泽的玉。
且安宁,且和暖,且豁达。如同戏剧《锁麟囊》里的唱词: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这个“他”,是岁月,亦是生活。
时光是最好的磨石,把曾经的棱角,慢慢雕琢,终于,活成一株温和的草本植物。远离名利,绕开流言,放下得失。
把爱盘心间,把暖展脸庞。不浓不轻,不烈不薄,不张不扬。
如同一缕透明的秋日阳光,明亮,清澈,带着37℃的体温,温暖自己,煨贴他人。
年轻的时候,喜欢鲜衣烈马,那些五彩的裳,玫红、草绿、金黄、雪白,越是浓烈,越是迷恋。也曾喜欢夸张的妆,睫毛要长,粉底要白,最是那唇瓣,火焰一般才好。只怕不惊人。惹人频频回头,才高兴。也不掩瞒,任那得意,洋洋洒洒。
那样的张扬,到底是虚的。
心虚的虚。怕人群里淹没,怕单位里不拔尖,怕心上的他,飘渺无着。
可真的要强。时时刻刻要赞美,要认同,要攀比。如同绷紧的弓。几乎断了去。也烈性,容不得一颗沙,一个不如意,哭得天崩地裂。
太过用力,总会反噬。得意的背面是失意。生活成了简单的反义词,不是甜就是苦,不是白就是黑,不是爱就是恨。总是这样极致,冰山与火海切换着,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从未想过,还有一种词叫中性词,温和,无害,淡然的中性词。
悟了。悟了。
人到中年,终是懂得寻常的好。比如健康,比如家人,比如粗茶,淡饭。闲闲妆,淡淡容。着布衣,穿布鞋,缓缓行。读书,写字,听乐曲;栽花,种草,赏自然。小半生,倏然而逝。以前的以前,忙学业,忙工作,忙家庭,忙儿女,似乎从没好好地歇一歇。
那时的那时,一截突兀的枝,长着荆棘,伸着刺,好鲜衣,好名利,好美食。受不得半点委屈,经不得半点磕碰。现在呢?不了。仿若湍急的水瀑卧在一弯深潭,静水流深,无波无澜。不再往外蹦跶,不再嫌弃母亲的唠叨。年岁越长,越发珍惜寡淡的日常。
家门口的桐花开又落,母亲坐在树下挑挑拣拣,红豆红,绿豆绿,一颗又一颗。日影长长,鬓角苍苍,她抚了抚额,遥遥地说,待会给你熬豆汤。
我欢喜这样的话语,欢喜余生还有老母可依偎。是什么时候?与家人,成了同根的藤本植物,缠缠绕绕,相依相偎,有多深情就有多深爱。陪丫头写作业。她写她的,我写我的。她写的是英语,数学,科学;我写的是小说,散文与诗歌。
静谧无言,相视一笑。她在,我在。都在呢。一颗心,妥妥安放。偶尔,也会涟漪四起,只因她说,妈妈,我的题目全做对了!抬眼,轻笑,一个拥抱环住了她。如今的她,比我高,比我聪明,却依然贪恋那小小的鼓励与陪伴。
厨房里,他炒肉,我剥豆。顺手递给他一把勺,碎碎地嘱咐,油要少,盐要少,味精什么的就免了吧。从什么时候起,喜欢素食,淡淡味,轻轻香,吃在嘴里,微微甜。
足矣,足矣。
也有伤心事。亲人病了,朋友遭难了,工作不顺心了。却难以波澜壮阔地疼痛了,懂得和解,懂得握手。不消极,不厌世,以微笑,以平和,去接纳,去包容。
我信,阴雨绵绵后,阳光总在不远处。
雨夜读书,读到一句诗:
草木清供花颜
春天席地诵经
真是惊心。寻思着,趁着春雨下呀下,栽上葱,种上韭,再来一盆香菜与辣椒,是不是也很妙?
等到那一日,韭绿葱细,厨房里的他唤一声,哎,摘点葱,拔点蒜。
着睡衣,趿拖鞋,左手香葱,右手绿蒜,递了,递了。
日子呀,就轻轻地生烟了,淡淡地散香了。
□胡曙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