焊工老张是我父亲。
父亲的字写得漂亮,但不潇洒,无狂气,中规中矩,每一个笔画都交待得清晰流畅。弟兄五个中间,就数父亲学历高。他在中学念完高三,就到了路固砖瓦厂学机修。他脑子活,又有文化,故而学的得法,技术日臻熟稔,出师学成。
父亲说:“样样会不如一门精。”他就可着电焊这门手艺苦心钻研。
记得小时候家里的写字台上放有两本厚厚的关于电焊和钳工的书,黑皮白纸,里面净是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数字和一些千奇百怪的图形。记忆中,父亲每晚睡前都要倚着床栏翻上一翻。父亲认真起来,是极有模样的。
父亲做起活儿来也十分精细。下料、切割、焊接,样样讲究。他经年穿着大窟窿小眼睛的工作服或旧衣。这些大小孔俱是电焊作业时溅上的火星子。他衣兜里时常装着一截或半截的白色石笔。下料时,他蹲在铁板或铁皮上,专注地用手比划来比划去,然后再用石笔定点、打线、构图。电机嗡嗡一响,他左手执面罩,右手握焊把,就在火星子的一阵又一阵“嗞嗞”声中忙活开了。看不清面罩后面父亲的眼,你只能见他手下的火花细得像线,亮得像闪电,呈辐射状欢快地四下翻飞。
我见过他在院落的椿树底下焊煤炉、铁门。太阳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到院地一溜斑驳的光。父亲手握焊把,蹲在明暗的光里时不时地挪移着身体。那火花炸出的“嗞嗞”声美妙且悦耳。
因了电焊这一工种,父亲极少买新衣,穿得都是我们弟兄俩淘汰下来的旧衣。母亲说:“穿再光面,也要往身上溅火星儿的。”有了母亲这声言语,我们弟兄俩但凡有不穿的旧衣,都会及时地提溜到父亲房中,父亲也不嫌我们的衣服颜色鲜或亮,慷慨地穿上去,蹬了车就去上班。他说反正这个年岁也犯不着讲究啥了。
年节里或走亲戚时,父亲是极讲究的,洗头脸、刮胡须,他慢条斯理地拾掇,之后从衣橱里取出少有的那么一两身只在年节穿的衣服换上,然后梳头照镜,擦皮鞋,捯饬停当再出门。
我给父亲买衣服的次数也寥寥,只想着他那样的工作,穿新衣讲究的机会少。如今想来,我很为当时自己这种荒唐的想法羞赧甚至懊悔。
父亲得病去世前的两三年里,我倒给他添置过几件夹克、保暖衣、汗衫什么的。其中有件在网上淘来的夹克,父亲尤其金贵,说样式好,颜色亮,穿着年轻,可他只上身了三五回就又换了油腻的、孔眼密布的旧衣。
屈指数来,我与焊工老张不相见已经整整三年了。三年来,我的口木了、钝了,已然丧失了唤“爸”的能力。
暗夜里想他时,我会无声地任凭泪珠子从眼眶淌下,继而在脸颊流成两条温热的小溪。一条想父亲,另一条还是想父亲……
□张方明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