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  刚担任北京互联网法院副院长不久的姜颖，司法从业24年。她先前一直担任知识产权案件审判工作——她曾经被最高法选派出国留学，取得硕士学位；她先后审理了我国首例确认不侵犯商标权案、中国十大影响力诉讼之一的尼欧普兰客车外观设计专利案、微软与“郑码”著作权案等大案、名案；她破解了多个司法难题，做知识产权庭庭长之时想办法提升审判效率；她曾获全国审判业务专家、全国优秀法官、首都劳动奖章、北京市有突出贡献的科学、技术、管理人才等荣誉；她曾代表中国法官出席国际会议，向国际友人介绍中国知识产权司法保护情况；她曾被英国《知识产权管理》杂志评为2012年度全球知识产权界50位最具影响力人物之一，成为第一位获得该声誉的中国女法官。

从1994年到如今，姜颖24年来职业成长的每一步，都与我国知识产权审判的发展密切相关，其个人成长的足迹，亦是我国知识产权审判工作发展的缩影。

入职第一年

成为知识产权法庭的“拓荒牛”

1994年7月，26岁的姜颖从中国人民大学毕业，获得第二学士学位，进入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工作。当时北京法院组建知识产权专业审判庭还不满一年，她成为了“拓荒牛”之一。当时的庭长宿迟说过两句话令她受益至今——第一句是“知识产权无小案”，第二句是“只求做大事，不求做大官”。

同年，迪斯尼公司以北京某出版社等侵犯《著作权》为由，向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诉讼，认为被告出版、发行的《丛书》中复制了原告享有著作权的卡通形象，其中有公众耳熟能详的米老鼠等。现在看来，这是一件非常普通的案件，可当时这起案件受到国内外强烈关注。

姜颖介绍，那时中美经贸关系迅速发展，两国开始出现了知识产权保护方面的争端。1992年3月17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与美利坚合众国政府关于保护知识产权的谅解备忘录》（简称《中美知识产权谅解备忘录》）生效，使两国的争端得到了一定的缓解。然而，1994年6月，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以中国政府保护知识产权不力为理由，又一次在“特别301条款”年度审查报告将中国升格为“重点国家”，双方面临贸易战。中美双方开始了漫长的知识产权谈判。迪斯尼公司就在这次谈判期间提起了本案诉讼，在此背景下，此案成为国内外各媒体追踪报道的对象。

1995年，经过市一中院一审、市高级人民法院二审，《中美知识产权谅解备忘录》生效后，美国国民的作品在中国受到保护。被告出版社先后三次出版、发行了含有原告卡通形象的《丛书》，其中第二次和第三次的出版发行行为均发生在《中美知识产权谅解备忘录》生效日之后，已构成侵权，应承担侵权责任。某发行所在未审查《丛书》是否合法的情况下，发行该《丛书》，构成对原告著作权的侵犯。法院最终判决：北京某出版社和某发行所停止侵权行为，向原告公开赔礼道歉，并赔偿经济损失22万余元人民币。

该案的裁判结果获得了各方的积极评价，特别是美国新闻界、法律界和企业界评论称：此案的审判结果表明中国政府对知识产权的保护是认真的、负责的。

作为刚刚进入法院工作的新人，姜颖是此案的旁观者。她目睹了该案审判长宿迟等前辈在审理此案时的焦灼和审慎。关注到了案件进程和中美贸易关系的密切联系，“在每一件知识产权案件的裁判中，表面上看是双方当事人之间的诉讼纠纷，但背后可能会影响到整个社会，影响到我们每一个人的切身利益。”姜颖从此案感悟到。

2005年，姜颖曾分析了此案发生的背景及影响，并写成论文发予以发表，她评价此案为“《中美知识产权谅解备忘录》在著作权案件中的首次适用”。

挑灯夜读

被选拔赴英留学

从1994年到2001年，姜颖从书记员做起，每天订卷、复印、记笔录。在此期间，她在一个一个的案件中感受到知识产权对个人、企业的影响，吸收着知识产权审判的各种技能和知识。知识产权案件数量也在逐年上升，1998年姜颖开始承办案件时，由于法庭里人手不够，她不仅要做法官承办案件，还同时承担部分案件书记员的工作。

2001年12月，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最高法院规定：起诉国家专利复审委和商标评审委的一审案件，全部由北京市第一中级法院管辖。也是在那一年，经过多轮选拔考试，姜颖被最高人民法院选派赴英国伦敦大学攻读硕士学位。

姜颖清楚记得收到推荐消息的那一天，时任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知识产权庭庭长的罗东川法官找到她说：“姜颖，最高法院正在全国遴选法官，到英国伦敦大学攻读硕士学位，这是个机会，要把握住啊！”

罗东川是知识产权方面的专家型法官，2018年被任命为最高人民法院知识产权法庭庭长。他审理过轰动京城的“枫叶”与“鳄鱼”侵犯商标权案、微软诉亚都侵犯软件著作权等案件。在中美知识产权第一案的美国迪斯尼公司诉国内出版社侵犯著作权案中，罗东川亦是合议庭成员之一。

这个推荐改变了姜颖的职业生涯。虽有了单位的推荐，但去留学的道路仍需要披荆斩棘地竞争。最初，全国被推荐上来的有四十多名候选人，一共要经过初试、雅思考试、英方面试三个关卡。候选人全部通过雅思考试，初试之后还剩12个人，最后一轮英方面试，要从12个人中筛选出6个。

“真是比高考还紧张。复习雅思考试的那几个月，就没有夜里12点以前睡过觉。全院只有一个名额参加，如果被淘汰怎么交代？”姜颖说，那时已经离开学校七年，重新学习英语非常困难，当了解到竞争者中有的是英语专业，有的以前考过托福且成绩优异，压力更大了。“家里人给我打电话调侃说，要是高考这么用功，何愁考不上清华北大？”

就在距离初选考试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姜颖突然接到姐姐的电话——妈妈腹背痛，被家乡的医院诊断为癌症。姜颖与母亲的感情很深，擅长编织、缝纫和绣花的妈妈，在姜颖小时候总是想尽办法让女儿穿得体面漂亮，在姜颖心里，母亲一直是坚强勤奋的代表。姜颖立即放下手里的功课，心急火燎地安排妈妈来京看病。

“我妈当时被姐姐扶着下了车，人都是佝偻着的。即便是这样她还怪我姐，说姜颖时间这么紧张，告诉她干嘛？”妈妈的担忧，让姜颖一时泪奔。“其实我知道，我姐是怕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团聚了。”姜颖放下所有事情，陪母亲做了手术。幸而，姜妈妈最终被确诊排除了癌症。虽然因为这个插曲耽误了一个多月，然而姜颖经过几轮选拔，最终踏上了赴英留学之路。

闯语言关

国际大会发言亮出中国声音

英国学习中的语言关，难倒了国内的高材生们。姜颖说，刚开始接触专业书籍和全英文的专业课，她的听、说、阅读，都异常吃力。“比如专业书籍上的英文单词，每一个都认识，但是连成句子，读了好几遍都还不理解。”姜颖回忆，为了弄懂专业课程，她专门购买了中文书籍予以对应查看。大家都比着劲儿学习，经常深夜苦读。在毕业考试前，姜颖硬是整理出了一万多字英语单词的复习材料，要求自己全都背诵理解。临近考试前，姜颖的一位同学痛苦地跟她说，“小姜，我觉得我得脑癌了。每天头疼得睡不着。”结果考试一结束，这位同学的头疼病无药自愈，“其实大家都知道，没病，就是累的。”姜颖笑着说。

在国外学习期间，姜颖感受到国外学者对我国情况的不了解。当英国导师询问姜颖在国内的工作时，姜颖如实回答自己是一名审理知识产权案件的法官,曾审理过有关网络域名的争端。对方竟耸耸肩惊讶地说：“中国？中国还有知识产权保护，还有网络域名的争议？”这令姜颖非常尴尬，“真没想到外国人对中国的了解这么少，我当时想要是有机会，一定跟他们多介绍中国知识产权案件的审理情况。”姜颖说。

2004年3月，为应对入世提出的巨大考验和挑战，北京市一中院组成专门审理专利行政案件的合议庭，由姜颖担任审判长。

高水平判决

在国际社会引发广泛影响

初任审判长，姜颖想尽办法提高审判效率。据一中院的统计，专利行政案件合议庭在2004年3月份成立，6月份就结案一大批，当年清理了全部积案，平均审理期限缩短了31%。

2005年，姜颖审理了著名的辉瑞公司与国内企业争夺“伟哥”商标案。原告辉瑞有限公司（简称辉瑞公司）、辉瑞制药有限公司（简称辉瑞制药公司）将三家国内企业告上法庭，称从1998年起，媒体就用“伟哥”来称呼其研制的专用于男性勃起障碍疾病的“枸橼酸西地那非”。该药品的注册商标为“VIAGRA”，但是，“VIAGRA”与“伟哥”具有对应性和一致性。我国广州的一家企业抢先向商标局提出了注册申请，并生产药品予以出售，具有主观恶意。两家原告要求法院认定“伟哥”是辉瑞公司的驰名商标。被告一方也并不示弱，说这些报道反映的是报道者本人的意思，并不具有法律意义。

案件审理历时一年两个月，双方都拿出了大量证据材料。2006年，该案宣判。姜颖等合议庭成员认为，由于辉瑞公司从未实际使用“伟哥”商标，不能证明其对“伟哥”商标进行了广告宣传，也不能证明“伟哥”是原告辉瑞公司的未注册驰名商标，判决辉瑞公司对“伟哥”商标并不享有商标法规定的合法权益，该案曾引发巨大的轰动，是辉瑞公司历时10年争夺“伟哥”商标系列诉讼中的关键一环。

此外，姜颖还审理了一系列知名案件：比如，2006年，德国尼欧普兰公司诉中国三家客车公司外观设计专利侵权案，姜颖在此案中判决被告侵权，赔偿2000余万元。该案的判决，树立了中国知识产权保护的国际形象，被称为“中国客车侵权第一案”、“中国入世后的聚焦案件”。以及“法拉利”域名案、“解百纳”商标争议案、 “菲利浦”剃须刀外观设计专利案、 “西门子”烟雾探测器专利侵权案……到2013年，姜颖已经审理1000余件知识产权案件。

产房里修改文书

数万字判决书理清是非对错

“姜颖，明天你就要进产房了，必须马上休息！没见过你这样的产妇！”2010年9月，姜颖在产科病房里架着小桌板用笔记本电脑写判决，护士这样对她说。她已经年过42岁，怀孕两次都没有保住孩子，这是第三次怀孕。姜颖还是坚持将判决完成，发送到同事的邮箱。好在第二天，女儿小鱼顺利出生。记者从姜颖处拿到了这份在产房中写就的判决。

这是一份著作权案件的判决。该案的起因是两个作家都写了有关末代皇帝福贵人李玉琴的电视剧本。被告一方的剧本已经被拍摄成电视剧，被起诉时正是电视剧将要发行的关卡。原告方认为被告的剧本是抄袭自己的，于是起诉。

姜颖对此案印象很深，由于双方的争议很大，姜颖认为判决书必须更加令人信服。她一边备产一边反复修改和完善判决书，就是怕判决用词上的不谨慎，激化双方矛盾。

“案件的难点在于，李玉琴本人是个历史人物。其人生经历不是凭空杜撰的。两个作家写同一个人，在情节上肯定都要参照历史文献，根据其个人经历来描写，肯定有内容上的重合，那怎样的雷同才能算抄袭呢？”姜颖说。

姜颖和合议庭其他成员将原告指控被告抄袭的84个剧本细节逐一进行比对：比如，原告的作品中，溥仪是在日本人的舞会上出场的，并谈到了当时谭玉玲的病情；被告的作品中，溥仪在寝室中出现，也谈到了谭玉玲的病情。对此，原告认为这些情节“溥仪出场的年龄相似、出场情节也相似”，而被告认为只是历史背景相同，溥仪出场的情节、与关东军会面的原因、过程不完全一致。双方的意见都被合议庭列成表格挨个进行研判。

判决时，合议庭在判决书之外，制作了将近一万字的判决附件，这84个情节被一一列出，每一列都写明了两部作品的表述，原被告对这个情节的看法主张，并被分为6大类情况被逐一分析。

最终，姜颖等合议庭成员认为，两个剧本的剧情发展都遵循了历史发展脉络，是对历史真实的还原及一定程度上的艺术化处理。由于两剧所描写的历史人物及其之间形成的人物关系系历史上客观存在，保护的对象，不能获得垄断保护。原告无权对“李玉琴和末代皇帝溥仪两个人的情感发展变化”故事主线、反映李玉琴一生命运坎坷的主题思想以及采用李玉琴和溥仪双线索的方式展开故事的选题及叙述方法进行垄断，不能阻碍他人以同样的故事主线、主题思想或创作手法进行文艺创作，因此驳回原告诉讼请求。这份完成于产房的判决最终得到了上级法院的支持。

2012年，姜颖被最高人民法院评为“全国优秀法官”，同年被英国《知识产权管理》杂志评为该年度全球知识产权界50位最具影响力人物之一，成为第一位、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位获得该荣誉的中国女法官。

拒猎头200万年薪邀请

在互联网法院领域继续开拓

姜颖的审判事迹逐渐见诸报端，个人邮箱里时不时收到企业或猎头诚邀她加入企业的邮件，最高年薪开出了200万元。然而，姜颖却笑称自己不善于挣钱，不太适合到企业工作，“我更喜欢做一个法官，能够不站一方的立场，居中裁判。”

与知识产权司法保护人才的炙手可热相呼应的是知识产权案件数量的逐年上升。姜颖回忆，1994年当年北京市只有105件的知识产权案件。2014年1月至10月，全北京市法院受理知识产权案件23176件，其中3个中院受理11541件，同比上升了180%。

2014年11月6日，北京知识产权法院挂牌，集中管辖原由北京市各中级人民法院管辖的知识产权民事和行政案件。姜颖被任命为北京知识产权法院审判第一庭的庭长，在这里的四年中，姜颖平均每年要审理一百起左右的案件。

据北京知识产权法院统计，从2014年11月6日挂牌成立至2018年10月底，北京知识产权法院共受理各类知识产权案件50739件，收案数年均增长超过30%。2018年，50名员额法官的北京知识产权法院，要面对每年近1.3万件知识产权案件。同时，新类型案件层出不穷，出现了首例声音商标案、首例音乐喷泉案等诸多知识产权领域的“首案”。随着案件量的增加，如何让法官办理更多的案件，如何让百姓在法院有更好的诉讼体验，成为了司法系统的新课题。

2018年9月9日，北京互联网法院挂牌，姜颖被任命为副院长。

北京互联网法院受案范围是北京市辖区内应当由基层法院审理的部分与互联网有关的案件，其中包括互联网著作权权属和侵权纠纷。该法院最大的特点是“网上案件网上审理”，使老百姓线上打官司成为现实。

姜颖负责电子诉讼平台的应用测试和意见反馈。在互联网法院挂牌之前，姜颖带着法官团队三班倒，完善平台建设。

“程序员、工程师了解程序，但是不了解法律。比如我们发现诉讼平台不能适用于共同原告的案件，缺少诉前保全的案由等。”姜颖说，在临近挂牌之时，团队紧急加班解决了一批基本问题，确保法院挂牌后平台的平稳运行。

互联网法院什么样呢？一方面，老百姓在家就能通过网络上传起诉文书，在法院大厅通过诉讼智能平台可给办案法官留言，甚至可以在家远程完成开庭；法官利用诉讼平台，也能方便地查阅同类案件的裁判，借助人工智能自动生成类案裁判文书，提高办案效率。

三个月，50名法官编制的北京互联网法院审理了三千余件案件。预计今年该院将收案6万余起。

姜颖在微博里写“小时候吃饭用粮票、穿衣用布票的苦日子一去不复返；家境平平的我有机会出国留学；法官从一个字一个字手写判决到一键自动生成判决书初稿；当事人从一趟趟跑法院到足不出户就可以打完一场官司。这些改变二十年前的我根本无法想象。二十年后又会是什么样子？”

未来的二十年，一定是一个全新的开端。

□本报记者 李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