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的是日子,记不住的是岁月。两者之间,是一个念想,是又一年。
每次返乡,我都会迷失、打盹。鸡犬不相闻,雀鸟不叫嚣,孩子在手机里起伏,老人在光阴里浮沉。一个人的时间混淆在一个村庄的时间里。一个村庄的时间混淆在一段历史的时间里。日复一日,或动或静,或止或行,或睡或醒,他们耐心地等待着那个叫年的戈多。
不曾发生,不曾归来,不曾离去。乡人如此,时间如此,年也如此。
腊月阴冷,适于风干食物,也适于晾晒光阴。那些老人,把自己搬出来,把余生也搬出来,坐在门口,靠着南墙,眯瞪着眼,翻晒一些记住和记不住的陈芝麻烂谷子充饥。我身上的风尘味,会惊扰他们。他们抬起头,睁开眼,道一声重复千年的话:娃,回来了。
人总会活到这个年龄,时间拿你没办法,你拿时间也没办法。除了——年。
父亲也老了,手脚哆哆嗦嗦,言语含糊其辞,不再絮叨年几种的写法和意义。这些,我都熟稔于心。年,谷熟也,把成熟的庄稼搬回家。孩子是父母出走的庄稼。过年了,都要收回来,咬咬,嚼嚼,看看成色。所以,为了这个收获的年,他们愿用一年的时间守望。
往来于城乡间,溯洄于时光里,我渐渐发现,“年”的演化,就是一部生命简史。
甲骨文的“年”,人负禾形,上面是谷穗下垂的禾,下面是弯腰伸臂的人,一幅颗粒归仓把家还的画面。金文中,谷穗更下垂,人的腰更弯,禾与人融汇一起。到了篆文,“年”下的“人”衍化为“千”。隶书更简洁,“禾”的落笔和“千”的起笔都还原成直线,秊。
“人”不见了,负禾的样子消失了。人去哪儿了?或在市,或在野,都在别处。
年是光阴的落叶归根。四时八节的胎记上,都标注着时光的基因。生命的孕育经历了整个生物的进化过程。从甲骨文、金文、篆文到隶书,如同从老年、中年、青年到少年,是遗传,是生命的回放。
跟老人打招呼。爷奶叔伯……越叫越少,应声越来越低。他们垂着头、弯着腰,需要拐棍扶持,才不会垂到地上,融为一条直线。《尔雅》说:年取禾一熟,年者,禾熟之名。每岁一熟,故以为岁名。他们是留守的庄稼,在等年,等孩子回来收割,把他们颗粒归仓。
有时,他们拉住我,用比兴的眼光,通感自己的孩子。他们羡慕父亲,我每周都回来看他。父亲笑:娃没本事,就守着。他们叹口气:本事大,飞得远。此时,他们都是苏轼: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又说:游必有方。远方是梦,逐前程。药方是年,医归程。
远游的日子,轻举的年。“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从这首古诗里,我看到了年的开头,也看到了年的结局。
□葛亚夫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