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8日，在北京戏曲艺术学院任教的李丹和北戏的学生们在故宫畅音阁表演了一出《美猴王》。国家主席习近平和夫人彭丽媛与来华进行国事访问的美国总统特朗普和夫人梅拉尼娅共同欣赏了这出京剧表演。一时间，“美猴王”李丹和上台表演小猴子的孩子们“火”了起来。

其实，这是北京戏校给李丹的第二次“露大脸”的机会。1992年，15岁的李丹还是一名学生时参演了一部电影。这部电影就是陈凯歌执导，张国荣、张丰毅领衔主演的《霸王别姬》，李丹饰演少年小癞子。在电影里，戏班子学徒小癞子因受不起戏班的清苦和班主的虐打，用临空吊腿的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现实中的李丹却一次又一次走上更为广阔的舞台。

用毛线给自己扎胡子的戏校少年

北京戏校是北京戏曲艺术职业学院前身。

李丹出生于1977年。还在上小学时，他酷爱京剧的爷爷总是在家里唱两句，小小的李丹开始表现出对戏曲的喜爱，跟着老爷子唱。虽然一开始的唱腔总是不在调上，但是小小的人儿颇有台风，虎头虎脑的样子给家人、邻居都带来不少乐趣。李丹的父母觉得李丹有这方面特长，于是送他到北京丰台少年宫学习京剧。“我学戏是从老生开始学习的，因为老生的唱、念，都是基本功。把这两样学扎实，然后才开始学习其他的角色。”在少年宫里，李丹学习了《龙凤呈祥》《借东风》等选段，在学校里也是文艺演出的主力。

1988年，北京戏校面向全市小学招生，学制7年，预科2年，一共9年。11岁的李丹考中，从此走上了一条与舞台密不可分的人生道路。

学习京剧是件苦差事，影视作品中也经常有反映戏曲演员练功的场景。比如，电影《霸王别姬》里就有小学徒“用砖头撕腿”、用从房梁上垂下的绳子“临空吊腿”，集体端着胳膊“耗山膀”的场景。李丹说，他学习京剧时，虽然老师们已经不是旧时代的师傅，但是练功夫吃苦头是免不了的。“比如‘耗山膀’，两只胳膊抬到与肩同高，再酸也不能放低。老师拿着一根小教鞭，谁膀子低了，小棍就在谁胳膊上点一下，酸得都麻木了。在过去，‘耗山膀’这个姿势是用水碗来练习的，就是头顶着一碗水，两肩两肘各顶着一碗水，稍有松懈水碗就打碎。这样练习以保证练习者能端着这个架势不打弯。这只是学戏的一个动作。”这种艰苦的训练对于戏曲演员是必修课，李丹说：“肌肉有记忆力，耗山膀耗到一定程度，双臂一架起来就能到最规范的位置。开玩笑说，我们戏曲演员半夜做梦打出来的架势都是到位的，这跟训练是分不开的。”

虽然苦，但李丹印象深的还是苦中作乐的事儿。在北京戏校的9年，李丹度过了11岁到20岁的青春时光。“在戏校学习的时候，我给自己做过一套服装。用毛线给自己做了一把假胡子，用药盒和包装盒给自己做了一个盔头，这是我演老生时候的扮相。我在教室穿戴起来，自己正美呢。我的主教老师正好进来，看到我给自己弄的这一套穿戴。他当时的表情，我现在还记得，就是哭笑不得。”

1989年，李丹经历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场真正意义的登台表演。“我记得在吉祥剧院，表演的剧目叫《贺后骂殿》，我演皇上。”演皇上需要佩戴“平顶冠”，身穿龙袍，可12岁的李丹身材矮小，宽松的龙袍穿在身上拖到地面，戴在头上的冠也往下掉。李丹用绦子把衣服系在身上，头冠里垫了毡帽才穿戴整齐，上台表演。一出戏唱下来，小皇上赢了不少喝彩，但是这扮相逗坏了戏校的老师，“你站在台上，我看着可不像皇上在大殿，倒像只猴儿站山上。”老师对下台的李丹说。

4年后，李丹还真演上了猴戏。

《霸王别姬》里的小癞子

1992年，对于李丹来说是个鸿运当头的年份，他说：“1992年，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头一宗就是他被《霸王别姬》剧组选中，饰演少年小癞子。现在看，小癞子和李丹确实有几分像。李丹虽从老生学起，但主攻武丑。相貌是浓眉大眼，但表情丰富，透着顽皮和灵性。最重要的是，从小在戏校，他太熟悉学戏人的生活。

李丹回忆起当时拍电影的逸事。“我那时候是个小孩儿，张国荣、张丰毅、巩俐，都是人尽皆知的大明星。见面以后，管人家叫叔叔。张国荣说，别叫叔叔，叫荣哥。”那一年，李丹15岁，张国荣36岁。

拍戏中间，李丹回了一次学校，因为学校有演出彩排，他把头发刮精光。剧组化妆师见到他傻眼了，“你这头发……戏接不上啊！”原来小癞子带小豆子逃跑时，脑袋上是有头发茬的，不是这种光溜溜的秃头。后来化妆师想了个办法，在李丹的光头上粘上了很多头发茬。

尽管拍摄之余有很多有趣的见闻令李丹欣喜，然而，表演是严肃和艰苦的。

李丹说，因为拍戏“陈导跟我急过好几次，不是一次两次”。其中有一场戏，逃跑的小癞子和小豆子在戏园子看戏，台上名角演霸王，小癞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他们怎么成的角儿啊？这得挨多少打啊！”李丹说，当时拍的时候，根本哭不出来。拍了几条还不过，陈导急了，他说这个镜头你过不了，所有人都在等你，你有没有演员的道德？简直不够当一个演员的基本条件……到底给李丹说哭了，终于顺利拍过。

电影拍完，李丹回到了戏校。

京剧武丑演员的十五年

同样在1992年，北戏有一个与日本某“皮影戏”团合作的机会，李丹的老师郎石昌编排了一出《好！孙悟空》的戏，以孙悟空与红孩儿的故事为蓝本，加入了三岔口的动作，令舞台效果更激烈精彩，适合儿童观看。这部戏全程用日文念白，15岁的李丹在剧中演孙悟空，苦学了一段时间日语。演出在日本获得成功，李丹由此开始认真地学习猴戏，先后师从郎石昌、董文华、石庆福、杨少春、张四全、吴荣喜等名家。

“猴戏和其他的戏不同。猴戏有对动物动作的模仿，与其他京戏动作不同。如果在学习京剧的开始，尚未掌握其他规范动作时就学习猴戏，容易混乱。”说起猴戏，李丹滔滔不绝，“你看猴戏也是分派系的。例如旦角分四大名旦，几乎人尽皆知。猴戏也有，比如有北方李派，南方的郑派。同样是李派，李万春演的猴和李少春演的猴也有不同。”李万春有“活猴王”之称，其刻画的美猴王神态灵捷机智，扮相是柔媚动人。而同时代的名角李少春扮演的猴王英武敏捷，开打迅疾干净。李丹有意在表演中倾向于李万春一派。“比如，我画的脸谱是‘倒栽桃’的图形，现在看起来更像个心形，更能体现美猴王的‘美’”而有另外一种画法，面孔是反葫芦形，口部微张，体现的是孙悟空的英武。

1992年到1997年，还是学生的李丹已经先后在日本、韩国、香港、台湾等地进行表演，演出剧目有《闹龙宫》《三岔口》《无底洞》《闹天宫》《九龙杯》等。

1997年，李丹从北京戏校毕业，成为北京京剧院的一名京剧武丑演员。从1997年到2013年，李丹奔赴各地、各国进行京剧表演。在他的简历里，出现了日本、德国、葡萄牙、澳大利亚等十几个国家的名称。

2005年李丹参加了中央电视台戏曲春节晚会表演《金鸡颂春》节目，饰演孙悟空。

2007年，李丹获得全国戏曲红梅奖金奖。

2010年，李丹登上国家大剧院舞台，参加名家演唱会，演出了《三岔口》。

2012年，李丹在长安大戏院演出武丑看家戏《三盗九龙杯》，这出戏难度很大，李丹学了整整一年。“这是一出四五十年都没人演过的戏。我当时想趁着我还能做得来技巧，我想学会它，再把它传下去，否则等到老先生们都故去了，就真失传了。”李丹作为主演有爬杆、倒立、翻腾等许多高空动作，难度很大，很多动作连京剧院的练功厅都练不了，得特地去杂技团练，需要设备辅助。身为武丑，唱、念、做、打、武、翻、技全都要练。李丹表演这出戏时，电视台对全戏进行了录制。

畅音阁里的“美猴王”

2013年，李丹回到北京戏曲艺术职业学校从教，成为京剧系的老师。在登上故宫畅音阁舞台之前，李丹已经带领学生多次出国演出。

2016年春节期间，由李丹主演的孙悟空，带领9个学生和90个美国小朋友在美国纽约时代广场现场表演《百猴贺新春》节目，广场上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此节目获美国泰利现场活动直播奖。2017年大年初五，北京戏曲艺术职业学院的副院长许翠和李丹在驻美中国大使馆同台表演了《贵妃醉酒》，李丹饰演高力士。台下观众有崔天凯大使和美国总统特朗普女儿亿万卡。

今年10月3日深夜两点，李丹在加拿大接到了北京戏曲艺术职业学院的办公室主任王静的电话，找他要演出照片，而且告诉他准备编排一出猴戏。彼时，李丹正在代表北戏参加北京市政府在加拿大主办的渥太华“北京周”。李丹是后来才了解到这出戏的分量——演出地点在故宫畅音阁，观众是中美两国元首。而且编排时间异常紧张，只剩不到一周节目就要送审了。

北戏办公室主任、外事外联培训部主任王静向记者介绍，“9月27日我们接到上级安排的演出任务。负责人告诉我，11月初的时候需要给很重要的外国来宾表演具有观赏性的京剧。”接到任务后，王静立即和院长、京剧老师商量剧目，并开始进行紧张的排练。

李丹加拿大的演出结束后急忙赶回国，投入紧张的工作状态。北戏也选出了京剧系业务能力最强的学生参与演出。

“其实只有两天的时间用来编排节目，最终交出了第一版的《美猴王》。节目时长5分钟。”李丹说，节目的第一版有不少孙悟空与妖怪打斗的场景。第一次节目审验后，上级部门选中了猴戏，并要求北戏重新进行编排，减少武打场面，更多地体现京剧的观赏性和京剧美的一面。李丹和北戏京剧系主任李青又开始对剧目加班加点的进行修改、编排。最终确定演出《美猴王》并演唱《水帘洞》唱段。

“我们一共排练了20多天。由于《美猴王》中的很多动作都是成年演员才会的，这些孩子以前都没有学过，这就需要他们一遍一遍不停地练。”李丹说，比如猴戏中“窜九毛”这个动作，需要9个人从三个方向往中间跳，不能间断，难度非常大，“每个孩子都要翻身跳到1.5米高，而且是三对交叉跳，必须把握节奏。”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练习这个动作，跳不过去的孩子就得被淘汰。

最终，他们共确定了21位11岁到15岁的学生出演小猴子，李丹则担任主演出演美猴王。在排练过程中，孩子们先后又经历了三次“实战练习”，每次都是在故宫畅音阁进行表演，边熟悉场地边对细节进行调整。

为了演出效果达到最佳，李丹特地去借用了一套蟒袍。这套蟒袍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是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北猴王”李万春生前亲自设计的，“这件蟒袍的特点是用丝绒做的，显得十分沉重，且丝绒被灯光一打，能从暗黄色变成明黄色，十分亮眼。而且随着动作，衣服的颜色也会深浅变化，而且质地厚重奢华。而一般的蟒袍是丝绸质地，虽然有光泽，但是缺乏这种光影效果。”

演出当日，美猴王李丹盛装出场。他头戴草王盔、雉鸡翎、黑色狐狸尾，腰戴玉带，脚穿厚底靴，身上的丝绒蟒袍熠熠生辉。为了方便换装，在蟒袍内李丹还身着一身适合武打的行头，身穿猴甲、头戴猴罗帽。这样内外两套服装的设计，可以让他在40秒内完成换装。

开演后，李丹盛装出场赢得了阵阵掌声。小猴子们在花果山上嬉戏、圈旋子、翻小翻、窜九毛、打荡子、耍棍下场等，均赢得了台下两国元首的阵阵掌声和喝彩。据李丹统计，两国元首在短短4分钟的表演过程中，大约鼓了10次掌。

好演员得让舞台传下去

提起为何回校任教，李丹一下子露出“猴样儿”，诙谐地说：“因为有寒暑假！”然而，事实又何止这些。李丹在戏谑后，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京剧武戏演员的艺术生命并不长。我学艺十年，这只是在学校的时间，当演员一直是边演出边学习，2014年我还在拜师学艺。可是我又能在台上演多少年呢？我40岁了，在其他行业可能是正青春，但作为一名京剧演员，我这个年纪就得考虑如何延长艺术生命，我有时候站在台上想，我还打多少年，唱多少年？也许回归幕后，是延长职业生涯的一种方式。应该说，我是这儿的老师培养的，现在也是学校的平台成就了我。”

对于京剧教育，北京戏曲艺术职业学院的院长刘侗更有感触。刘侗说，一名优秀的演员放弃舞台到学校来做幕后的工作，对任何人都是考验，都有顾虑，能跨出这一步，牺牲的是自己的舞台。“2013年，我与李丹老师谈，让他来学院任教。因为当时我们学校的武丑老师少，让李丹老师带动学校武丑教学。他来了以后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尤其在艺术实践方面，是一位非常有担当的老师。”

刘侗介绍，从2012年到2017年，他努力从各种演出院团挖掘青年表演人才到学校任教，“从北京京剧院挖了一个团过来，老生、武生、旦角……都全了”，李丹是其中之一。在刘侗院长看来，引进优秀演员作为教师，用人才培养人才是教育的基本途径。刘院长介绍，全国教授京剧艺术的教授也就1000余人，有60-70所高等院校开设了京剧课程，“一般来讲，要有50、60名优秀的教师才能支撑一所高等艺术院校开展稳定、系统的京剧教学。从目前的现状看，大部分院校的京剧教师是不足的，我们院现在有100多名优秀的教师，但是，我还想再引进，多一个人上讲台，这个行当就多一点未来。”

“京剧舞台，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舞台，应该有更年轻更优秀的人能走上去。有传人，才能有传承。”在采访的最后，李丹对记者说：“也许这才是我决定回到学校的原因吧。”李丹在自己的常用简历、职称评定材料等各类表格中都没有将《霸王别姬》写进去。这是他珍贵的回忆，是他第一次与名家同台，是他触碰艺术殿堂顶端的人生经历，然而他最终要坚持的舞台依然是戏曲舞台。李丹微博签名是“京剧武丑演员李丹”，“京剧武丑演员”六个字写尽李丹追求的人生。

□本报记者 李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