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城天坛东门的小胡同口，居然住着一位极具传奇色彩的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曹氏风筝”传承者费保龄先生。费老生于1928年，原本是银行职员，因为上个世纪60年代与风筝制作大师孔祥泽 结识，此后的50多年，一直致力于曹雪芹传世工艺“曹氏风筝”的挖掘传承事业，使得扎燕风筝这种绝艺终于重新飞翔在京华的蓝天里。年届九旬的费老说：我此生最爱看到的风景就是“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在见到费保龄先生之前，记者从来不知道曹雪芹大师不仅仅写下了《红楼梦》，而且留下了另一部珍贵的著作——《南鹞北鸢考工志》。据说，曹雪芹是位风筝高手，乾隆年间，他扎的风筝被誉为京城“四大流派”风筝之一。出生于1928年的费保龄老人是“曹氏风筝”的传承人，是国家级非遗大师，2006年被授予“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称号。虽然年事已高，但他依然记得与风筝的相遇、相知、相伴的每一个故事。

费保龄的扎燕风筝

前不久，在费老女儿的家中，记者见到了这位神采奕奕的老人。已经将近90岁高龄，但费保龄的身体依然康健，只是有点耳背。

“我的风筝不是卖的，就是收藏，就是喜欢。”费老说。他拿出一本名为《曹雪芹扎燕风筝图谱》的书籍，逐一翻页向记者介绍他设计的“曹氏风筝”。“这个叫瘦燕儿，就是体现女性的体态。这个叫雏燕，表现的是小孩子。还有肥燕，整体形态是模拟成熟的男子。”

对照着图谱，记者发现这些风筝图样虽然都是燕子形态，但果然如费老所说，瘦燕有纤细的腰肢，颇有婀娜之态；雏燕脖颈短，身量也矮胖，憨态可掬，用个现在的词叫“萌”；肥燕，其实不算胖，但头宽腰壮，有威武之势。以这三种燕子的体态，费老设计出“出水芙蓉”“屏开雀选”等风筝样式。“风筝能体现多种生活状态，什么都有。”

翻开这本厚厚的图谱，每个风筝样式都有个漂亮的名字——比如有一个图样是两只燕子相拥在一起，两双眼睛互相望着，叫“比翼双飞”；由一只肥燕上描绘着60只蝙蝠的，叫“百福骈臻”，是专门用于甲子祝寿的；被中国工艺美术馆收藏的“屏开雀选”，形容华丽，燕子的胸腹部呈现出开屏的孔雀样式，两肩上各有一对喜鹊，还点缀着牡丹、蝴蝶图案。

这些风筝样式，都是费保龄一笔一划独自设计完成的。费老向记者详细地介绍了风筝的各类画法——他说，不同年龄的雌雄燕的个性不同，每个图谱中对各部位的画法和处理也都不同。比如肥燕，要展现风发的意气。要有浓密的头发、含笑的腮，眉毛上挑，表情喜悦。在身形上，肥燕的胸腹造型就如一只银白色的大瓶，承接着满弓一样的双颊，气宇轩昂。燕爪则要画成粗壮厚实的握拳状，象征成年男子大权在握的气势。瘦燕造型象征千娇百媚的年轻女子，因此画面设计要有女性柔美。燕喙是樱桃小口，眼睛要含情脉脉，要有纤长的颈部。从身形上看，瘦燕的胸部要丰满，要与纤细的腰肢和颈部形成对比。比翼燕风筝是夫妻燕，雄燕在右，以青色为底，雌燕在左，用紫色相配。两燕燕尾重叠，两头相互顾盼，流露出相互依偎之态。

谈论风筝时，费老的思虑清晰，颇有底气。讲完他的风筝后，他啜了一口水，谈起其他事便有些倦怠，一会儿便说：“我累了。”

银行职员投身风筝事业

费保龄，出生于1928年。他说自己从小就爱风筝，小时候闹着大人买来给他把玩。每年过年收到的压岁钱也是费保龄购买风筝的资金来源。因为喜欢，他自学了修理破损风筝的本事。至今，他的手头上还保留着一些幼年时珍藏的风筝骨架。

1945年，他在前门外永增合通记钱庄做职员。1951年，他成为了北京人民银行的职员。费保龄说：“有一段时间，扎风筝的老手艺人纷纷转行，北京城里几乎买不到风筝的。我就学着自己扎。”他用以前购买的风筝做模板，模仿着对方的骨架，自己糊，自己扎风筝，他还喜欢用工笔细细地画出自己喜欢的风筝面。凭着强烈的兴趣和一股子钻劲儿，费保龄很快掌握了风筝的扎、糊、绘、放等手艺。上世纪50年代初，费保龄的作品——多福瘦燕、5尺瘦燕、五鱼燕等现在被中国美术馆收藏。

据费老回忆，1963年，他在天安门广场放风筝时认识了孔祥泽，接触到了《南鹞北鸢考工志》这本书。据费老介绍，孔祥泽在上世纪四十年代从一位日本商人那里见到了传说由曹雪芹所著的《南鹞北鸢考工志》真迹，并与他人一起进行临摹。这是一部教授扎风筝手艺的书籍。但是由于抄录的时间紧张，书中讲扎法、脱胎、薄盔、彩绘、计纸、论力、选竹、刮削、烤形、去湿等各部分内容所抄文字不足原文的十分之七，临摹彩图不足十分之六。

关于这本书的来历，在书中也略有记录。据《南鹞北鸢考工志》中的序言所记载，曹雪芹有个朋友叫于景濂，“从征伤足，旅居京师，家口繁多，生计艰难，鬻画为生。”这一年年关，于景濂找到曹雪芹诉说苦楚，还提到京城一富家公子曾高价购买一只风筝。曹雪芹一向喜欢扎风筝，于是扎了几只交给于景濂出售。除夕之夜，于景濂带着酒肉来道谢，原来曹雪芹给他的风筝卖了高价。曹雪芹因此开悟：如果能将扎风筝的手艺传开去，鳏寡孤独，老幼病弱皆可自食其力。《南鹞北鸢考工志》于是成书。

新中国成立后，孔祥泽等人希望能复制《南鹞北鸢考工志》上的风筝。1963年认识费保龄时，孔祥泽身体不太好，行走不利落。他在天安门放风筝的人中，看上了扎得一手漂亮风筝的费保龄，便走过去搭讪：“您这个活真好。”

当时，费保龄放的是一个五尺长的半胖燕儿，是按照当年王四的风筝活做出来的。费保龄抬头看看孔祥泽手中拉着的线，说：“您这活不是金老爷子的吗？”一下子就能说出对方的出处。

两人相识后，费保龄开始复制《南鹞北鸢考工志》上的风筝。“我们就根据考工志上的骨架、比例来制作风筝，在做的过程中发现这是个国宝。”他认为，在研究这部书的过程中，自己的人德、艺德都有提高，也为曹公真挚助人的精神所感动，决心将复制《南鹞北鸢考工志》上的风筝当自己的事业来完成。“没有孔祥泽就没有现在的费保龄。没有费保龄，也没有孔祥泽。”费老在采访中突然说。这位老人把两人的相遇当作自己的一个里程碑。

曹氏风筝的诞生

在采访时，费老拿出一本名为《曹雪芹扎燕风筝考工志》的一本书籍，上面的内容就是费保龄回忆的《南鹞北鸢考工志》的部分内容以及讲解、图解，记者看到里面记录着一些令人费解的歌诀。费老把这书看的很重，表示只能看而不能借。

通过费老的描述，记者总结出复制出曹氏风筝的原型，有两个难点。第一点就是绘画。没有经过美术专业学习的费保龄开始不间断地学习绘画技艺。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他坚持每天早上5点多起床，先画两个小时，下班后回家接着练习。还常去故宫观摩郎世宁的藏画，画技日渐精进。在数十年的不懈努力下，他已经绘制了各种风筝图谱300多种。

第二点，就是要领悟歌诀含义。在《南鹞北鸢考工志》上，风筝的扎法和画法都是以歌诀的形式表现的。比如，“眉心夔纹翠点碧，眸外花颜红润玉。”这句歌诀是说，燕子的眉心要画上夔纹和翠绿色，眼睑要用红色。在研究“琴瑟凝歇曲似终，绛幅缤纷舞又起”这句时让费保龄琢磨了好久，最终领悟到琴瑟比喻的是风筝上的“风琴”“锣鼓”这些小物件，当风小的时候，风筝上的物件声音也小了，就像一曲将要结束时的尾声。

费老说，有很长一段时间，那些画诀一直在他的脑袋里面盘绕。“有时是一天两天，有时是一月两月，有时是一年两年，才能参悟其中的奥妙。”费保龄说，“多少个夜晚，我脑袋里的燕子一直没有栖息。”

除了图样，在扎糊方面，《南鹞北鸢考工志》也有详细的记载：比如软翅风筝骨架扎糊的总原则是轻巧玲珑，最忌竹厚条密，所以最简单的软翅风筝只有一根膀条。所用的竹子要先出“汗”，汗是指竹子里的油和水分，出汗就是把竹子里的油和水分烤干。为了利用竹条的反弹力，竹青面要向下……

虽然费保龄之前也很会扎糊风筝，但是这本《南鹞北鸢考工志》上所写大大的提升了费保龄的制风筝技艺。

据费老介绍，他所扎的风筝，最小的半个手掌就能托住，最大的宽度达5米。“我扎的是风筝，都能飞起来，无论大小。那些在店里摆着的，小巧的或庞大的风筝，都飞不起来。在我看都不能叫风筝，只能是工艺品。”

北京扎燕风筝的魅力

1972年，费保龄得知全国工艺美术展览会在京开幕，于是自荐自己所做的风筝参展，他的风筝得到了专家的肯定。但是其过程颇为波折。

根据报道，此次展览是新中国成立以来规模最大的一届全国工美展，从开幕到结束，历时4个多月。费保龄通过朋友得到了一张参观券，进到展厅。但是他发现，展厅中没有北京的风筝参展。费保龄找到展览组委会，要求参展，但并未被理会。工作人员看到他工作证上的单位是银行，还调侃说不信他会做风筝。费保龄最后找到了中国工艺美术服务部的两位经理。

费保龄说：“我也不让你们太为难。我把我做的风筝拿来，你们给专家看看。他们要说行，我就展；要说不行，那我也就不费这心了。”

两位经理都是做工艺美术商品的买卖行家，清楚什么是好货。看到费保龄拿来的风筝，两个人都觉得是好东西。后来看到费保龄风筝的专家们的看法是：费保龄虽然是个业余做风筝的，但他做出来的风筝代表了北京风筝的传统，而且是北京风筝流派制作的最高水平。

费保龄的风筝由此顺利地进入了全国工艺美术展览的大门。展厅里专门为费保龄设了一个专柜，展出他的风筝。全国工艺美术展览在民族文化宫展出结束后，大约一半的展品又被转到全国农业展览馆，进行了连续三年的展出。工艺美术界因此了解了费保龄的风筝。

1973年2月《人民中国》画报上特别介绍了费保龄。1980年，费保龄和哈家、孔家等风筝名家一起，成立了北京风筝学会和北京风筝公司。费保龄被推荐为北京风筝学会副会长，在风筝公司担任艺术指导，离开了工资待遇都不错的银行。

开张时，风筝公司的效益不错，费保龄也经常应邀到国外去表演。比如，费保龄曾赴加拿大蒙特利尔参加人与世界博览会，现场表演制作风筝；赴渥太华表演风筝制作；在多伦多大学讲解东方风筝造型；随中国艺术代表团赴丹麦参加奥尔胡斯节目周……

1980年5月，以费保龄绘制的北京扎燕风筝为版制作的特种邮票上市。这套邮票一共出现了四种风筝：雏燕、瘦燕、半瘦燕和比翼燕。

1981年5月、11月，费保龄作品分别赴美国和中国香港参加展览。

1990年，费保龄的风筝作品由中国民间博物馆收藏，同时费保龄被列入中国美术年鉴1949年至1989年艺术家栏目。

1996年2月，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授予费保龄“一级民间工艺美术家”称号。

2003年1月，北京市经济委员会授予费保龄“北京一级民间工艺大师”称号。

2006年，国家发改委授予费保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称号。

2008年，以费保龄为代表的北京扎燕风筝被列入第二批北京市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费保龄被授牌为“北京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北京扎燕风筝）代表性传承人”。

2009年，在第二届中华民族艺术珍品文化节上，北京风筝被评为中华民族艺术珍品。

2010年，风筝制作技艺（北京风筝制作技艺）入选文化部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对此，有媒体称，费保龄在风筝领域占据了很多个第一：费保龄是唯一一位被国家命名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第一个以个人制作的风筝进全国工艺美术展览会的；第一个在中国美术馆办个人风筝展的；第一个由中国邮票公司出版风筝邮票的；第一个以风筝制作技艺入选北京工艺美术大师的；第一个入选北京特级工艺美术大师的；第一个获得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称号的。

黄胄用“毛驴”换风筝

在采访中，费保龄一再强调自己的作品不卖，只收藏。“我做的风筝在中国美术馆、首都博物馆、联合国、德国慕尼黑、美国布鲁克林这些博物馆都收藏着呢。”

虽然未曾明码标价的出售过，但费保龄的风筝价值却不容小觑。费保龄向记者提起了黄胄用画换风筝的轶事，“你知道黄胄吗？他曾经画了一幅‘毛驴’图来换了我的风筝。”

黄胄是我国著名的艺术家，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黄胄曾托人找费保龄要风筝。费保龄听说后，赶紧挑了一件“出水芙蓉”、一件“三如九多”，另外拿了一件瘦扎燕。之后，费保龄和友人到黄胄家串门，获赠了一幅“毛驴”图。多年来，费保龄一直珍藏这幅画。

费老有四个子女，但没有儿女继承他的手艺。“没有经济效益，谁也不愿意干这个。”但费保龄说，他收了些徒弟传承这门手艺。费老的徒弟绝大多数都是业余学习、制作风筝。对于收徒标准，费老的要求是必须要热爱风筝，不要以钱为主，要以工艺为主。“我的风筝不卖，但徒弟们的有出售的，他们买原材料，贴补家用都需要钱！我欢迎他们出售，将扎燕风筝推广出去。”

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吉祥物中也出现了北京风筝的代表，是一只扎燕风筝。“这风筝是我设计的，但是是机器化生产的。”虽然不是手工制作，但北京扎燕风筝进入奥运会舞台，令费老很欣慰。

前不久，费保龄个展在北京红桥市场开幕。年近九十的费保龄在开幕式上说，希望通过风筝个展让更多的人了解北京扎燕风筝，推动这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与发展。

虽然《南鹞北鸢考工志》是否为曹雪芹所著还有争议，然而这并不影响费老的“北京扎燕风筝”拥有神秘的艺术魅力。

□本报记者 李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