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老梧桐。当梧桐老得衔不住一片叶子，秃了顶，豁了牙，也就立冬了。

但时间却没慢下来，母亲也有她忙不完的活。最重要的活是她的宝贝庄稼：没有收回家的，要抓紧收回家；没有归仓的，要抢着归仓。对于母亲，庄稼就如同她的孩子，到了该回家的时间，一刻也不能晚，晚了她就心急，会心疼，寝食难安。

红薯最懒，顾自蜷缩在泥土里睡懒觉，哪管秋去冬来。待到秋霜煎焦了绿叶，红薯上了甜粉，就要收回家了。在母亲的指挥下，一家人兵分两路：父亲挖地窖，母亲、姐姐和我掏红薯。红薯太娇气了，不能有一丁点伤，否则就会坏掉。所以，母亲很少让我动手掏，她怕伤了红薯，更怕伤了我。在她眼里，我是最金贵的红薯。

红薯入窖，封上窖口，母亲才长出口气：不怕了。她怕什么呢？几十张围着她要吃要喝的嘴——我们的，家禽的。有了红薯，就是再冷的冬天，她也有底气，就像有了我一样。

我是“计划外”的，有三个姐姐。为了生养我，家徒四壁，三姐还被送养了。当看我是男孩，母亲终于长出口气：不怕了！在她生命里，我是那个让她最有底气的红薯。

侍弄好红薯，接着要打理玉米。玉米是长不大的孩子，你不“脱”，玉米粒就永远趴在棒瓤上，不愿下来。这可不行，棒瓤腐朽了，不能再护着玉米粒过冬。母亲明白，所以总是督促父亲，把玉米粒“脱”下来，晒掉水分，扬去杂屑，颗粒归仓。

玉米进了袋，沿墙角垛好，母亲枕着玉米，喘口气：放心了。这话她也曾对我说过。

那年我刚考上大学，要离家去读书。我从没想过，因为懵懂无知的我，母亲的心一直悬着。但我知道，因为我的懂事努力，母亲的心才得以安稳。或许，我也是母亲的玉米，直到我能独立远行，她才放心，像储藏玉米一样，把我用往事装好，放在枕头下。

如今，母亲老了，老得都侍弄不好那些庄稼了。农忙时，她就让我回家帮她。一直，母亲都储藏着秋天，过去是为了全家的生计；现在是为了等我回家，换一种名义团聚。

我抢过母亲的农具，掏红薯、脱玉米、扬杂屑。虽然干得游刃有余，但也免不了蓬头垢面。洗完澡，我像儿时一样，跟在母亲身后，让她找换洗的衣服。母亲的衣柜竟储藏着我全部的历史！那些旧衣服，从我呱呱坠地到长大成人，都被母亲熨平，往事一样安静躺着。

我说，都不能穿了，咋不扔掉！母亲笑笑：留着吧，你们长大都走了，只有它们能天天陪着我，看着它们，就感觉你们都还在……

“冬，终也，万物收藏也”。立冬，就是开始收藏万物吧。那些庄稼和子女一样，都是母亲人生最有底气、最踏实的收获。

□葛亚夫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