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在北京舞蹈学院一间会议室里，刘岩告诉记者：“今年8月26日我进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博士后工作站，专门研究佛教手印文化。”这个时间距她在北京奥运会受伤致残引发举世关注，差了整整8年。

8年前，刚刚受伤苏醒的刘岩，对在她面前哭得泣不成声的北京奥运三大导演说：“你们给了中国一个奇迹，我也会给你们一个奇迹。”

今天，坐在轮椅上的刘岩，已经是北京舞蹈学院正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博士后工作站佛学文化研究学者。她为三大导演，也为国人创造的奇迹，是一次真实的“凤凰涅槃”。

见  到刘岩教授，记者说，总觉得叫你教授不对，担心叫老了，也少了很多的美，还是想叫“刘岩”，她说：“叫我‘刘岩’就好。”

2008年8月18日，北京奥运开幕10天后，主新闻中心召开例行发布会，有记者提出：“开幕式彩排的时候，一位舞蹈演员受伤了，最新的情况能不能介绍一下时？”奥组委执行副主席兼秘书长王伟回答说：“确认瘫痪不瘫痪，至少要大概六个月的时间。”

此时距7月27日刘岩在奥运开幕式彩排现场摔伤23天，她还躺在医院里；10天前，刘岩紧闭双眼，没有看开幕式直播。

2008年7月27日发生在鸟巢的那件事——

那天，担任奥运会开幕式上节目《丝路》的唯一独舞A角演员刘岩，彩排时掉下3米高的车台，当场昏迷。在观众席上指挥彩排的导演们用望远镜也看不清现场情况，甚至因为现场人员聚集到倒地的刘岩身边，他们都看不到刘岩本人。张艺谋回忆说，当时现场数以万计的彩排人员全都停了下来，现场那种安静，愈发让人不安。他指挥让救护车不要顾及高科技场地是不是会受损，开进来马上把刘岩送去组委会指定医院进行抢救。医护人员试图抬起刘岩的时候，她大叫：“别动我！疼！”

当晚彩排没有停止，但刚刚结束，三大导演就在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他们被刘岩的伤震惊了——不确定的消息是，她可能终生高位截瘫！

奥运会尚未开始的前几天，总导演张艺谋带着另外两名副总导演，再次来到刘岩的病床前。在看望自己的三大导演面前，刘岩没法忍住自己的泪水，三大导演的情感也近崩溃：张艺谋已说不出话来，请副总导演张继钢读自己写给刘岩的题字，张继钢读到“你是我心中最深沉的痛”时，哽咽住读不下去了。

在四张节目单和纪念册上张艺谋赠给刘岩的题字包括：“在开幕式中，我第一个要感恩的人是刘岩……如果能看到你重新站起来，比任何赞扬声都让我快乐、激动！会有这一天！刘岩，坚持、坚持、坚持啊！……”“你是我心中最深沉的痛，你是我心中真正的英雄！”在刘岩面前，三大导演无一能够完整地说完一句话，最后副总导演陈维亚泪流满面地对刘岩说：“等你站起来，重返舞台时，我第一个给你编一个舞蹈！”张继钢接着说：“我第二个为你编舞！”

三大导演还专门准备了“贿赂”医护人员的礼物——将所有题好字的纪念册、节目单放在十多只签好名的纪念袋里，送给医护人员，拜托他们全力治疗好刘岩的伤病。

■“我不要坚强”■

北京奥运会得到举世赞扬，但在张艺谋心里并不完美，他有一个终生不能挽回的遗憾——刘岩受伤！他的遗憾去不掉，他希望刘岩“坚强”，或许能借以减轻他自己遗憾的分量，但刘岩说：“一个女孩子，坚强就没那么美了，我不要坚强。”

高位截瘫后，一个人来到了刘岩身边，问：“刘岩，今后你想做什么？”这个人叫冯双白，是舞蹈理论家和评论家，中国舞蹈家协会副主席，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刘岩说：“我还希望跳舞，试试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冯双白没有说太多的话，微笑地看着刘岩说：“记住，你只要相信‘相信’的力量就可以了。”专事舞蹈艺术研究的冯双白，很清楚刘岩的未来，他不去打击刘岩的自信，继续和她对话：“想读书吗？”刘岩有些疑惑。

从到北京舞蹈学院附中读书开始，到走上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舞台，她已经用10年时间读书，把自己磨砺成了中国最顶级的青年舞蹈家。2006年央视春节晚会上，她与另外两名中国顶级的女舞蹈家杨丽萍、谭元元一起为全球华人奉献了《岁寒三友》。那个舞蹈中，被舞蹈界赞誉为“腿上舞皇”的刘岩，舞艺让人叹为观止，她对自己的舞蹈艺术能力，不仅是相信，而且坚信。在北京奥运会长达数月的排练当中，作为开幕式演出中唯一的独舞A角演员，无论是刮风下雨，刘岩都是早早来到排练现场，没有请过假。

1982年出生的刘岩，北京舞蹈学院毕业后，在2004年，以独舞《胭脂扣》获第六届全国舞蹈大赛金奖；2005年，以独舞《桔子红了》获“荷花杯”全国舞蹈大赛金奖；2007年，又在中国“文华奖”中，以主演舞剧《筑城记》和《红河谷》荣获唯一双奖；同年，她代表中国参加首届亚洲青年艺术节获金奖第一名……

多年来，刘岩演遍各国，在法国、意大利、俄罗斯、日本等地，她的演出每每引起轰动，好评如潮，年轻的刘岩是中国舞界最年轻的“获奖大户”，因为腿功卓绝，被人们誉为“腿上舞皇”。从艺17年，她一直在从一个高峰登上另一个高峰，几乎都是辉煌。冯双白想让刘岩知道，她的“相信”有本钱，有资格，只要她相信。

但26岁后的时间里，她该选择一个怎样的“相信”？

很明显，这个“相信”的选择难度太大，它有多难别人难说。冯双白了解刘岩，没有说坚强。他给刘岩建议“读博士。你相信吗？相信自己能完成博士学业吗？”他等着刘岩回答。

“你要相信‘相信’的力量。”这句话后来成了刘岩人生的座右铭。她选择了拜冯双白为导师，进入冯门读舞蹈学博士学位。入学和毕业戴博士帽让导师拨穗拍照留念，刘岩一路下来过得很平静，很成功。记者问她：“这么多年来，干什么最累？”她说：“读博的时候。导师开了书目要读，在舞蹈学院还要带学生上课，白天晚上都要忙，觉得累一些。”但她说：“博士毕业戴着博士帽拨穗的那一刻心里很得意，我没让自己的‘相信’落空。导师那句话我这辈子受益不尽。”

坚强，是意志；相信，是能力。坚强代替不了能力。刘岩选择“相信”，开始了自己生命的第一次涅槃，她成功了。

采访刘岩，在楼道里遇见她的时候，记者说想拍一些别人帮助她的照片，她立刻说：“我从不需要人家帮助！”态度坚决的让人诧异。记者眼前的刘岩，高位截瘫8年以后，双腿已经高度萎缩，她怎能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呢？

她讲过一件事。

读博期间，她每天都要大量的阅读，在电脑上准备论文、看材料。一次，保姆不在身边，渴的实在不行了，她呼唤保姆拿些热水过来，但保姆不在家，刘岩只好自己摇着轮椅离开书房，到另一个房间去烧水喝。连她自己都没想到水烧好之后她倒出一杯“咚咚”几口就喝了下去，险些烫坏食道。她怎么不需要别人帮助呢？只要她摇轮椅经过的路上有个几公分的凸起，她就会过不去，她的上肢力量不足，下肢完全失去了应有的功能。但8年后刘岩回答记者“我从不需要人家帮助！”的时候，记者被刘岩无以复加的自信震住了。

■“我还是我”■

北京舞蹈学院的人对记者说：“走遍校园，我们都喜欢我们的刘岩。”说这话的时候，刘岩正在摇着轮椅离开会议室。记者说：“她也是我们的刘岩。”刘岩简单一笑后，径直向排练厅走去，那里有她的学生在排练。

当年出事后，举国上下凡是知道此事的人都在第一时间关注了刘岩。尽管她突然被摔伤的画面没有展示在世人面前，但在那么大的一个即将向全世界打开的舞台上，瞬间撕裂了一个大美，其残酷的程度是任何人难以接受的，所以才有张艺谋的终生遗憾和三个总导演长时间的泣不成声。刘岩本人和她应该展示的美，在瞬间消失之后，人们的祝福和五花八门甚至毫无关系的愧疚都来了。北京奥运会结束后，刘岩得到的关爱因为太多，她从开始的温暖，逐渐变为一种不适，她自问：刘岩真的就完了吗？

住院早期，刘岩逐渐开始觉察到了自己真的不能像以前那样回到舞台了，她难以接受自己舞蹈生命的完结。一天晚上，她忽然问扫卫生的阿姨：“您每天都要扫地，扫得很干净吗？”阿姨说：“是啊。”那会儿，阿姨正在把地上散落的小药瓶扫起来撮出去。就在阿姨刚刚转身时，她听到背后“啪！”地一声清脆响！阿姨忙转身，她看到刘岩手里还有一个药瓶已经高高举起，地上，一个小药瓶已经被刘岩摔得粉碎……阿姨一下子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刘岩失声痛哭。

照顾刘岩多日，她太知道这个孩子心里的苦了，每天她都会眼睁睁地看着刘岩痛苦地流泪、无语，却毫无办法。阿姨哭了，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的刘岩也哭了。阿姨说，孩子，你想摔东西就摔吧，不要管我扫地的事，你摔，摔多少阿姨都给你扫，阿姨明明知道你心里苦可没有一点办法啊。

北京奥运会开闭幕式的视频，刘岩至今也没有看完。刘岩的路，在摔了药瓶之后继续走下去了，她记着自己答应三大导演的话“还给你们一个奇迹。”继续走下去的理由更简单——我就是我，我还是刘岩。

我们不知道在内蒙古一个知识分子家庭里长大的刘岩，曾经得到过父母怎样的教育，她没说。但我们从当年她考进北京舞蹈学院附中后的老师那里知道，除了身段之外，刘岩小时候的身体素质很一般，老师说她力量性差，在同届的学生当中绝不算优秀。当然，寒窗十年之后的刘岩走过一个一个自己的艺术巅峰，得到业界“腿上舞皇”的美誉，获得国内外诸多荣誉，老师认可了：她那么刻苦坚韧，十年成材是一种必然，这就是刘岩。所以，在成功考取冯双白的博士生后，人们没有对刘岩心存更多的怀疑。

冯门读博，历时3年，刘岩的挑战在第一学年就开始了。有门课要从早晨8点讲到中午12点，中间不安排休息。常人可以在位子上稍微挪动身体放松一下，可从第十二胸椎往下身体彻底瘫痪的刘岩，没有挪动身体的能力，上半身的重量就那样全部压在臀部，每次整整4个小时，她只能熬。导师发现刘岩很少缺课，问她为什么？她说：“不想搞特殊。”刘岩不能接受人家把她当做残障人士，高位截瘫在她的心里就是“刘岩的一个新状态”而已，她相信只要给自己的生命注入新的意义就行。

她开始享受回归课堂生活轻松的一面——泡图书馆。下课后她都会留在图书馆看两个小时书。也有她苦笑的时候。8层的书架，她只能够到第5层的书，想要读到更高处的书，还要麻烦别人。

三年后，刘岩博士生研究生毕业，导师为她的博士帽拨穗的那一刻，她说：“原来都不相信能考上，今天却毕业了，不可思议。”受伤后刘岩就成了北京舞蹈学院的教师，她坐在轮椅上开的第一门课，是《中国古典舞手部动作与印度古典舞手部动作比较研究》，这也在读博期间成了她的研究方向。她对记者说，后来的一切都是自己实力的结果，就像当年的文华奖是自己跳舞跳出来的一样，“正教授的职称没人送给你。”

记者问她：“坐在轮椅上给学生上课，他们对你有什么反应，这些孩子来舞蹈学院之前知道你吗？”她回答：“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来之前知道我，这有意义吗？坐在学生面前，我就是刘教授，必须完成教学任务。”

■依旧的舞者■

刘岩，先前是中国三大顶级女舞蹈家之一，是享誉世界的中国舞者，现在，她依然是舞者，在舞台上把自己读博和在博士后工作站研究的学术成果表现出来——她研究了中国聋人的手语、佛教手印、京剧以及梨园戏手部动作等三大体系，再从手部舞蹈研究古典舞，开拓了我国一个全新的舞蹈艺术研究方向。读博的刘岩，进行学术研究的时候，工作细腻缜密，她发现“有语言功能的人打手语时，节奏与聋人永远不一样，因为前者是按照开口说话时的节奏来打的。”

节奏，她当然知道这是舞蹈的灵魂，而且具有最专业敏感，所以，当曾经的疑惑“为什么不同人打手语的节奏不同”在她读博期间研究出成果后，她很开心。博士毕业后，她回到北京舞蹈学院，就在学生的古典舞专业和编舞专业课程中，开了“中国古典舞手舞研究”这门课。

开课第一天，刘岩告诉学生：“中国古典舞基本样式的基本手型只有7个，但是经过中国古典舞三个流派的发展却可以变生出数以万计的手型。”她给学生看了一组图片——展示梅兰芳先生演唱戏曲时的手部动作就有53式。她告诉学生“这是一个多么奇妙的领域！”

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博士后工作站，刘岩依旧没有离开工作岗位，还在自己教学的讲台上。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她说，又该忙了。记者问忙什么？她说北京两会要召开，自己是北京市政协委员要去参会，“这几天就要报到了。”后来记者得知，参加北京两会期间她还有好几场自己作品的专场演出，其中有的场次她还要坐着轮椅上场表演。

现在，刘岩每周要去四次健身房举哑铃，还要游两次泳，同时还要定期在医院做腿部康复训练，这些让她的身材还是那么挺拔，透着舞者特有的美。见面的时候记者说：“你瘦了，但还是那么美。”她说：“进博士后工作站以来，读书、教书、排舞几件躲不开的工作搅在一起，累的。”

活着，对每个人的意义都不同。

从前的舞者刘岩，活着的意义很清楚，让世界领略中国舞蹈的大美，她生命的意义和普通人比起来超然和杰出。现在的刘岩，悄然地调整了自己生命意义的走向，她曾经这样说：“现在锻炼，就是为了让自己健康地生活下去。”一种貌似简单的解释。

但实际上呢？仅从记者的观察看，那不是事实，因为，“健康”这个词太不简单。刘岩在极度渴望和追求“万分之一痊愈的可能”失败后，经历了生命本真意义上几次颠覆性的挣扎、思考，最后她确认“过太平淡的生活，那不是我。”和记者谈话后，记者说：“你的话很哲学。”刘岩说，读本科的时候我的思想就很哲学，现在只是当年状态的自然流露，无非更深刻一些了。

记者在网上搜看了一些刘岩当年恢复期养护身体的视频，那时的她表情平静，一只手在自己的脚上轻轻地揉着。谁都能看出来，刘岩曾经多么想在哪怕久远一点的时间里回到原来的自己。这画面让人揪心，那只手揉痛了每个人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即便今天，我们看到刘岩教授在讲台上为孩子们上课时，一想到她只能坐在轮椅里注视着那些未来的舞者们，还是让我们的心里隐隐作痛。因为，自私地说，我们想要的不仅是健康的刘岩，更想看到那个大美的舞者刘岩。还好，她走上了讲台，也没有离开舞台。我们也清楚地知道了刘岩从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她把什么东西深深地埋进了心里不再示人。

那好，我们就只和她一起去“相信刘岩”，那是一种难以抵御的力量。

□本报记者 胡志强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