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沈伦是在一个炎热的下午。说好了见面时间是下午一点半,但因为道远路生,紧赶慢赶,最后还是晚了将近半个小时。
见到沈伦时,看见她脸上挂着微笑,那颗悬着的心才一下子安定了下来,毕竟沈伦已经是一位77岁高龄的老人了,让她等那么长时间,我于心不忍。
与许多被采访者不同,沈伦在接受采访时,自始至终都握着一支水笔,遇有我听不懂的,比如飞机型号之类,她就写在纸上,一笔一画地注明,然后拿给我看。她的这一举动,让我想到了她的职业——空姐。
从没想过要当空姐
谙熟中国民航历史的沈伦告诉我,中国空姐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1936年,再就是两航起义人员中,有三个男乘务员。以后,就是她们这一批了。
沈伦说,其实她当空姐纯粹是一个偶然,此前,她做梦也没想过要去当一名空姐。
沈伦1939年出生在江苏江阴,在家乡长到8岁时随父母来到了上海。那时,她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整天欢欢喜喜,不知不觉就读到了初中毕业。回忆起那段历史,沈伦摇着头,说她大都已经忘却,只记得上中学时特别喜欢画画,喜欢上美术课。美术老师写在黑板上的那些美术字,让她看也看不够。还有,就是每次上美术课,老师从不在教室里上,而是让她们把课桌都搬到校园里,上课的内容也十分有趣,就是同学之间你画我,我画你,然后让老师猜谁画的谁。这种教学,既新鲜,又好玩儿,很受同学们的欢迎。
假如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情,沈伦的人生轨迹说不定会是另外一种走向,说不定她会早早地沿着绘画那条路一直走到今天。
然而,人生就是如此,它既受制于个人的情趣爱好和努力;又不得不服从命运给你的安排。
沈伦也不例外。
沈伦初中毕业后,来到了北京。
那是因为父亲的工作调动。沈伦的父亲当时是中国丝绸公司的一名技术人员,1953年底,公司内迁到北京,父亲受命北上。两年以后,全家人也都来到了北京。
沈伦来到北京之后,感觉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都让她很不适应,尤其是北京冬天干冷的天气,让她这个从小在南方长大的姑娘更是感到难以忍受。
也许正是这些种种的不适,那一年,高中入学考试,沈伦落榜了。
落榜后的沈伦只好选择了读广播函授。那时她家住在宣外大街,函授学校正好有个分学区设在牛街,离她家不远。
在函授学校上了没几个月,命运之手向她伸了过来,并一下子改变了沈伦的生活轨迹。有一天,班主任老师突然找到她和另外两个同学,问她们愿不愿意就业?那两个同学好像早就想就业似的,齐声说愿意。而从小乖巧的沈伦因为没和父母商量,就含含糊糊地点了一下头,没想到,这一点头,没过几天,她就被通知去体检,紧接着又被送到民航局去集中学习。沈伦至今记得,学习的地点就在今天的东方广场,那时叫东长安街14号,是民航局的一个大院儿,跟她一起来的一共16个人,加上部队来的两个人,正好是18个人。她们学习的内容繁杂而且面儿广,简单说主要有这么几项:旅客服务、着装礼仪、商务、海关检疫有关规定、航行气象知识、飞机性能、相关设备使用、航空医学知识、简单急救包扎等。另外,还学习俄语。为了提高口语水平,当时还请了一名外教。
后来她们这18个人,都成了新中国第一代空姐。
而沈伦的那两个同学,则一个去了酒仙桥电子管厂,一个随部队文工团去了朝鲜。
在天上整整呕吐了一年
经过长达半年的紧张学习,沈伦和另外17名同学顺利毕业,成了一名“随机乘务员” 。
沈伦说,当时还不叫空姐,而是叫随机服务员,随机乘务员,随机报务员……她们这批人,是在许多年之后,才有了一个令人钦羡的称呼:“新中国是第一代空姐”。
今年已经77岁的沈伦隐约还记得她第一次飞行的情景。那是1956年6月,飞行的航段不是很远,从北京到济南,再从济南飞南京,最后到达上海。那时的飞机和现在不一样,什么伊尔12、伊尔14、伊尔18、C—47等等,都是小飞机,平稳度远没有现在好,所以飞机一上天她就晕,晕得不行,接着就开始呕吐,翻肠倒肚的吐,难受的程度简直无法形容。但尽管这样,却还要坚守自己的岗位,为乘客服务。有一次,沈伦看见一名乘客在那里呕吐,急忙上前去打扫,并找来呕吐袋给乘客用,那名乘客见她也一阵阵反胃,就对她说:姑娘,你也不舒服,不要管我了,赶快歇着去吧。沈伦笑了笑,没有说话。但她心里告诉自己:我干的就是这个工作呀。
沈伦说,有一段时间,像是条件反射,飞机一起飞她就开始呕吐,先是吐饭,吐酸水,到最后,什么都没有了,就吐苦水。
就这么沈伦整整吐了一年,然后就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
一次难忘的飞行
人的经历往往是由许多记忆的碎片组成的,尽管这些碎片在当时并不起眼儿,但当你把它缀串起来,也许就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那天采访沈伦时好像就是这样。只见沈伦紧蹙双眉,似乎在俯首捡拾着那些碎片,并起身一块块将它们缀串起来……过了许久,她的眉头才舒展开来,微笑着说,啊——那是一次难忘的飞行……
沈伦已经想不起来那是哪一年的事了,但她记得,那时她还很年轻。飞机是从北京飞往昆明的。起飞之前他们得到通知,说有一位病人要搭乘这架飞机飞往昆明。尽管事先知道是位病人,但沈伦没想到病人竟是被抬着上的飞机。由于不能入座,沈伦她们只好将衣帽间腾了出来让病人躺下。在后来几个小时的飞行中,沈伦除了要去照顾其他的旅客之外,还要特别关照那位病人,给他喂水喂饭,甚至帮助医护人员给他换药……
沈伦讲述的那些细节,假如略作“处理”是很能出彩儿的,但沈伦每到此时却总是轻描淡写,将其一带而过。作为一个采访者,这让我多少有些惋惜;然而,作为一个倾听者,我又为她的“轻描淡写”,为她的“一带而过”而由衷的钦佩。因为正是她对于自己这些行为的“浑然不觉”,才正好衬出了她的那颗善良的、为乘客服务的心。
退休后的一次飞行体验
飞了一辈子的沈伦退休后很少再出远门儿,可能是年轻时“远门儿”出得太多了的缘故,退休以后,她更喜欢待在家里,喜欢过安安静静的生活。但也有例外。
那是一次三亚之行。
老实说,那次三亚之行并没有给沈伦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反倒是国航的飞行让她赞叹不已且记忆尤深。
沈伦后来回忆说,那是她从三亚回来,她记得飞机上有很多外国人,这让她多少有些紧张,因为她知道,那些外国人对于飞机的起降是很挑剔的,她怕飞机飞不好,让外国人耻笑。虽然自己退休了,但她还是为飞行员捏了把汗。然而,让沈伦深感意外的是,飞机从起飞开始就飞得特别平稳。她说,她能感觉出来,飞行员松刹车、推油门的动作都特别柔和,尤其到了北京,在首都机场降落的那一刹那,飞机就像猫着地一样,柔和,平稳,无颠簸,十分的流畅。飞机停稳后,机舱里响起了一片掌声。沈伦知道,那是些挑剔的外国人手中发出的声音。
那天,沈伦本来可以像其他旅客一样下了飞机就赶回家的,但她没有走,她站在那儿耐心地等待着机组人员走出来,她想亲眼看看那些飞行员,然后向他们行个注目礼。
沈伦后来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所看见的“那些飞行员都那么年轻”……
那次,沈伦回到家后,激动的心情一直难抑,很快就写了一篇赞颂飞行员的文章,刊登在了《民航报》上。
退休之后拜师学画
如果把沈伦先在天上,后转到地面工作的时间都加起来算,她这一生和蓝天整整打了39年的交道。
1995年,沈伦光荣退休。
和许多刚刚退下来的人一样,那段时间沈伦整天闲不住,到处参加活动,有时比上班还要忙。用她自己的话说,也不知道怎么了,见什么都喜欢,都想去尝试一下,乒乓球,太极拳,舞剑,样样都有兴趣。有兴趣就去参加,参加了,就很投入——沈伦就是这样——整天忙得不可开交。
但过了一段时间,当一切都归于平静之后,沈伦忽然觉得,其实那些运动量很大的活动并不适合自己,从内心讲,她真正喜欢的还是画画。
沈伦说,这是一种连她自己也难以解释的内心的呼唤,整天想的就是要去学画画。可是学画画就得有人教,有人点拨,那些“勾、描、皴、擦、点”的绘画技法,要有老师手把手地去教才行。
可是到哪去找老师呢?
沈伦心里一片茫然。
有一次,沈伦听一位熟人说,北京老年大学有教画画的专业,她二话没说,就大老远的跑了去,到那一问,有绘画专业不假,但名额已满,她来晚了。
那次,虽然没能报上名,但沈伦想要学画画的愿望却丝毫未减。
不知道是机缘巧合,还是命中注定。有一天,沈伦到民航飞行总队退休办去参加一个活动,活动结束后,她与几个熟人正在聊天儿,不知怎么,一眼就瞥见了一个人正在一张很大的案子上画画,一问,才知道,那人是画家赵本芳。沈伦以前听说过赵本芳的名字,知道她是一位著名的花鸟画家,就急忙走了过去。赵老师那些画在纸上的花鸟个个栩栩如生,仿佛就要从纸上飞下来一样,沈伦忍不住向老师表达了自己想要学画画的愿望。赵老师对她说,学画画先要从基础开始,一点一点来,不能着急,要循序渐进。说着就把两本有关绘画的书递给她,让她好好看看,然后认认真真地临摹。沈伦拿到的那两本书,一本是《工笔牡丹》,另一本是《山石画法》。拿到书以后,沈伦如饥似渴,恨不得一下子就把书里的东西都学到手。
沈伦后来回忆那段时光时说:那些日子,脚让开水烫了,正好出不了门,于是就在家里踏踏实实地临摹那两本书。
沈伦是那种要么就不干,要干就干出个名堂来的人。对于绘画也是一样。在家临摹的时候,她几乎每天都有心得,都有进步,她把这些心得和进步用笔都仔细地记录下来,然后慢慢地揣摩,一点一点的消化,以期达到更好的效果。
两本不算太厚的书很快就临摹完了。沈伦像小学生检查作业一样,对照着书看了一遍自己的临摹,虽还略有瑕疵,但她觉得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她决定拿给老师看看,听听老师会说些什么。沈伦后来说,她是怀着一种忐忑的心把临摹的那些画交给老师的。她原以为会被老师指出很多的不足,甚至直言不讳地告诉她,她不适合学画画。她给自己做了最坏的打算,在心里一次次的安慰和劝慰自己:就是学不了画,学点别的,也是一样。
没想到,老师看了她的临摹后,非但没有批评,反而大加赞赏,说她有灵气有才气,非常适合学画画。沈伦的心忽地一下热了起来,她对自己有了更强的自信心。
1997年,沈伦如愿以偿,上了北京老年大学写意花鸟画班,教他们的老师叫侯长春。侯老师是绘画的科班出身,有着很深厚的理论根基,教得非常系统,她觉得上侯老师的课,简直就是一种享受,在有所获益的同时,身心亦得到了相当的愉悦。可惜侯老师只教了她六年就因病去世了。
老师去世后,沈伦并没有因此而半途而废,而是向其他老师继续学习。不仅如此,他还专程跑到东城区老年大学学习素描,在机场老干部活动中心学习书法……
在老师们的指导下,经过几年的学习,沈伦将自己画作的主攻目标又定位在了写意山水画上。有人问沈伦,学的好好的花鸟(画),怎么突然改成山水(画)了?
沈伦没有回答,其实她也无须回答。
我们可以想象,一个从小就喜欢画画的人,一个在蓝天上翱翔了几十年,曾无数次地飞越祖国的高山峻岭、长江黄河,却又无暇留下凝眸一瞥的人,当她有机会拿起画笔的那一刻,她最想画的会是什么?又能是什么?
…………
采访将结束时,我请沈伦就这些年的追求说几句话,她想了想,说绘画给她带来了大自然的享受,既提高了她的艺术欣赏水平,又提高了她的文化修养。
人生追求无止境。她说。
记者手记
采访完沈伦之后,依我的习惯,原本应该趁热打铁,赶快成文的。然而,因为一个年假,将本来已经构思好了的文章结构,忘得一干二净。回来后,我只好重新打开那记得乱七八糟,只有我自己认识的采访笔记,一点儿一点儿的看,并尽可能地还原那天采访时的情景。
“人生追求无止境”——我终于在笔记本的一个角落里,看见了这句话。我忽地如释重负,记起了采访那天,当沈伦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决定将它作为这篇文章的标题。
在我们的生活当中,曾多少次听到过这样的话:我老了,我不行了,我该混日子了,等等等等。这些灰色的语言毫无疑问是源于那些灰色的思想。今天,也许我们还没有能力去根治那些灰色思想的产生以及传播。但我相信,像沈伦这样具有正能量的人的故事,一定会对许多人产生积极的影响。
□乔健/文 本报记者 周世杰/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