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有一双小脚，这双小脚在我幼时的眼里，是很丑的，像一个蒜锤子，又像一个豆虫。

我曾因母亲那双丑陋的小脚而不止一次地戏谑过母亲。有一次，母亲让我推磨，我故意不听母亲的话，佯装激怒母亲，母亲驾着那双小脚撵我，我就跑，看母亲那歪歪晃晃的动作，我也学起来，并且很没礼貌地嘲笑母亲。那次，我看到母亲流泪了。及至渐大，我才了解了母亲所遭受的身心摧残，后悔自己小时候的不懂事。

可就是这双小脚，走过了不知多少的人生坎坷。

母亲12岁就失去了父亲母亲，当了童养媳。1942年，18岁的母亲和父亲一道去了东北。父亲在日本人开的煤窑厂里做苦工，母亲靠做豆腐、卖豆腐维持着艰难的生活。

随后有了哥哥和姐姐，辽沈战役打响，战乱又迫使母亲和父亲再度回乡，父亲背着五岁的姐姐，母亲背着三岁的哥哥，母亲就靠这双小脚一边讨饭一边赶路，走了49天，近3000里路，穿破了七双鞋子，才回到了家乡。

文化大革命中，父亲由于被人诬告私藏蚕丝，而遭批斗。是母亲用她那双小脚，到大队、去公社，为父亲伸冤。有一次，在大队院里，一个同村的造反派推倒了母亲，导致母亲的右脚踝骨折，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后来，我大了，见到了给母亲造成伤害的那个人，很想教训他一番，是母亲制止了我，并告诉我冤家宜解不宜结的道理。

母亲的这双小脚走在家庭脉络里，走在里里外外的一切里。她先后生了8个子女，13岁的二哥和12岁的三哥因病无钱治疗夭折。这还不算，母亲60岁时，39岁的姐姐到浙江随军不到一年，查出了胰腺癌。几经治疗，没有转好的迹象，那时，母亲在遥隔一千多里的家乡，无数次地用那双踯躅的小脚，求神拜佛，为姐姐求寿命。膝盖跪破了，小脚磨茧了，眼泪流尽了，也未能换回姐姐的生命。那双小脚所支撑的躯体明显得弯了下去，脸膛塌陷了下去，像一棵凋零了的枯树，悲戚而苍凉。

后来，这双小脚再也承载不了生活的艰辛，承载不了那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情，在走过了73年的岁月后，终于在一个炎热的午后，停了下来，并且永远地停了下来。

母亲的那双小脚呀，是一个时代的见证，是妇女地位低下的标签，它将永远地留存在我生命的记忆里，让我敬畏，让我感恩，让我在有生之年里永远地怀念。

□冯天军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