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铁骨铮铮的放排汉子、温柔如水的瑶家阿妹、智慧如斯的瑶家阿爸……四十年前，著名作家叶蔚林先生笔下的瑶乡故事，如一粒深埋的种子，在我心间生了根。今年仲秋，我终于投入到了湖南江永瑶乡的群山怀抱。

群山如屏，溪水含蓝。车近湘桂交界，喀斯特峰林在薄雾间渐次浮现，宛如天地初开遗的一支支碧玉簪。瑶族向导老盘遥指远山：“看，那就是咱们瑶族的守护神——天马山。”顺着他手指望去，流云掠过山脊，真如一匹踏云而来的神骏，四足腾飞，正仰天长嘶。山谷间，层层梯田如大地的掌纹，彰显着瑶民与自然相守千年的智慧。

这时，老盘轻声哼起古老瑶歌：“山勾联透，溪水伏流，色蓝于靛……”旋律苍凉、悠远。唱罢，他讲述了“勾蓝”名字的来由：六百年前，一对名叫“勾郎”与“蓝氏”的瑶族青年，为避战乱率族人从中原向南迁徙。到了湘桂交界处，他们就停住了往南的脚步，在此扎根，并将二人的名字作为寨名。

如今的勾蓝瑶寨有“勾蓝八景”，与四周群山首尾相连，兰溪河迂回穿村，形成了“枕山、环水、面屏”的格局。

走进寨门，山隘处石墙横亘，墙上爬山虎如绿色瀑布。老盘说，明洪武年间，勾蓝瑶民“奉旨筑城守隘”，筑起九座寨门与层层石墙。六百多年风雨过后，这些垒石依然坚实。轻抚石墙，我仿佛触摸到历史的脉搏，想起叶蔚林笔下那些与命运抗争的铮铮铁汉——原来，瑶族人的坚韧性格早已镌刻在这些石砌的史诗中。

穿过“楚粤通衢”门楼，时光似乎突然变缓。窄窄的青石板路温润如玉，巷弄两侧红砖瓦房错落有致，古朴典雅。檐下依稀可识的“序齿堂”“谦益号”等斑驳的堂号商匾，无声诉说着长幼有序、谦和致远的祖训。

清泉是瑶寨的血脉。石窦泉从山岩缝隙间汩汩而出，甘冽可口。寨民代代口传，饮此泉水者，后生健壮，姑娘秀美。老盘又说，寨前清溪原是仙女彩带幻化而成，才如此轻柔、清冽。蒲鲤井底的红鲤已游弋六百载，鳞片折射着岁月的金光。寨内百口古井星罗棋布，与兰溪共同演绎出“屋脚下流水，门前水绕户”奇妙的水网格局。井边浣衣的瑶家阿婆，银饰叮咚与水声应和，手中勾蓝布正将蓝天印染入经纬之间。

在寨子的染坊里，我目睹了勾蓝布制作的流程：首先，瑶家阿哥将山上的蓝草浸入陶缸中，让其静静发酵，过滤制成染液；然后，瑶家阿婆将白布七浸七晒，才染出这介于夜空与深海之间的“勾蓝”色。后来，阿婆还展出了她六十年前穿过的嫁衣，大红麻纱裙上绣满复杂纹样。恰如蟠龙游走于云肩，金鳞开合；彩凤翩跹于裙裾，翠羽流光……美轮美奂，令众人拍手称妙。阿婆说：“瑶家姑娘自幼学习织绣，各家绣样不同，因此这衣裳就像是穿在身上的族谱，传承着不同的文化内涵。”由是，一些民俗专家说从瑶家绣裙上可读出一部无字的瑶族史诗。

水龙祠内的壁画上，五百神祇衣袂翩然，栩栩生动；水龙庙前的点将台，数面敕封旗幡迎风招展，猎猎飞扬，让人仿佛看见强悍勾蓝瑶民们手持梭标、鸟铳，集合在寨前。

夜幕降临，民俗表演厅鼓声震天，激荡人心。瑶家女子拳动作舒展大方，时而如猛虎下山，时而如灵燕飞舞，刚柔相济；男子长鼓舞动作粗犷豪放，刚劲有力。我们一边品着瑶山油茶，尝着苦瓜酿，一边沉醉在这场视听盛宴中。

据老盘介绍，在瑶家众多节庆中，最令人神往的当属“洗泥节”。每年农历五月十三，春耕之后，瑶民洗净农具，有了一段难得的空闲时间，便欢聚一堂。瑶民走下泥塘，徒手捕鱼，捕获者可获鱼和现金大奖。最特别的是，节庆高潮是互相涂抹泥巴——泥巴越多，祝福越厚。更有青年男女分队打泥仗，在欢笑中暗生情愫，爱意浓浓。这种“以污为净，以泥为福”的智慧，既让瑶民体验与泥土亲近之乐，又蕴含着对大地的崇高敬意。

临别时，老盘带我登上寨后的观景台。夕阳下，勾蓝瑶寨温润如青瓷，让人想起“瑶族梁祝”的传说：相爱的青年男女为世俗所阻，最终化身为相思鸟长相厮守。或许，叶蔚林先生笔下那些凄美的爱情故事，其魂灵正源自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爱情信仰。

□林日新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