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了,风刮起来已带寒意,城里街巷间便渐渐浮动着柚子的身影。卖水果的摊子上,金黄浑圆的柚子层层叠叠堆垒起来,像是小丘一般,在灰暗天幕下显出几分温暖的亮色。卖柚子的人每每高声叫卖,声音穿透嘈杂市声,柚子们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卧着,仿佛默默承受着被挑选的命运。它们胖胖的身子轻轻晃悠着,却始终沉默,仿佛只愿意在风中无声地摇动,对喧闹人声置若罔闻。
我偏爱深巷中偶遇的柚子树,尤其在南方那些古旧院落里。我曾见过一棵老柚子树,矗立在颓圮老屋的天井中央。时值深秋,枝条上垂挂着累累果实,有的已经透出成熟的黄晕,有的还青涩倔强。秋风飒飒而过,叶子沙沙作响,然而柚果们依旧一声不响,如同被时光遗忘的悬垂心事。雨水滴落下来,在柚皮上留下浅浅水痕,又顺着表皮弯弯曲曲地流淌下来,宛如无声的泪水,悄然渗入泥土。老宅里一位妇人常常伫立树下,仰头点数那些柚子,眼神专注又温柔,仿佛在点数一个个儿孙——她与树之间,似乎早已存在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
终于有一日,我买回一个柚子放在家中桌上。它端坐于桌角,沉稳而沉默,外皮上点点浅褐印记如同岁月斑驳的印章。灯光之下,我仔细审视它略显粗糙的果皮,上面布满纵横的褶皱,每一道仿佛都刻印了无数风雨晨昏的沉默故事。轻轻抚摸那些起伏的纹路,指尖传来一种粗粝而瓷实的触感,仿佛触碰着树皮本身;那层柚皮竟像是坚韧的铠甲,包裹着内里温润的秘密。
当我终于剥开柚皮,一股清冽香气顿时撞进鼻腔,沁人心脾。果肉如月,一瓣瓣晶莹剔透,颤巍巍地蜷缩于厚实的白囊里,如同婴儿蜷卧于襁褓。撕开薄衣,汁水迸溅,空气中霎时弥漫着清冽的甘香。我将一瓣果肉送入口中,酸甜汁液在舌尖骤然迸裂开来,芬芳如清泉瞬间溢满齿颊。这滋味如此鲜明,如同灵魂终于得以释然吐纳,骤然间,我竟豁然开朗:原来柚子并非无言——它早已用最馥郁的香气,最甘冽的汁水,最饱满的形态,在无声处诉说尽了生命丰盈的密语。
那晚坐在灯下,我慢慢啜饮着热茶,柚子清冽的气息仍丝丝缕缕缠绕于室内。那些饱满的果肉,仿佛由树根深处汲取的天地精华,经年累月酿制而成,最终将无言的真味慷慨倾注于人类唇齿之间。柚子沉默的形态下,原来一直涌动着生命的潮汐;剥开粗砺的皮,内里蕴藏的芬芳早已用另一种语言在呼喊。它把沉默的滋味酿成了最响亮的语言,只待我们放慢匆忙,用唇齿与心去谛听那无需声带的言说——那里面,藏着植物最朴素、最慷慨的哲学:生命深沉的真意,原不在喧哗浮表,而在无声处悄然凝结成最沁人心脾的甜。
□陈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