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笑,向来是极为稀罕的。他天生一副严肃的面容,浓密的眉毛下,嵌着一双仿佛总在沉思的眼睛,嘴角更是天然地向下弯着,不笑的时候,活脱脱就像庙宇里的金刚。然而,正是这样一张严肃的脸上偶尔绽放的笑容,反倒成了我记忆深处最温暖的阳光。
那还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得到了一张“进步之星”的奖状。那张奖状不过巴掌大小,老师用蓝墨水写着我的名字,字迹有些洇开,像是只小蜘蛛。我紧紧攥着它跑回家,父亲当时正在院子里劈柴。他放下手中的斧头,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奖状时,嘴角突然向上牵动,眼角的皱纹也舒展开来,宛如春风拂过水面泛起的涟漪。“好。”他只轻声说了这一个字,可那笑容分明在诉说着更多。傍晚时分,我看到他把奖状压在玻璃板下,还用抹布将玻璃擦了又擦。
父亲在农机站工作,常常满手油污地回家。有一年冬天格外寒冷,柴油机冻住了,他凌晨三点就出门去生火烤机器。母亲说他出门时,天上还挂着月亮,像一块冰。中午我给他送饭,看到他蹲在雪地里修理播种机,鼻尖冻得通红。见我来了,他竟然仰起脸笑了,白气从嘴里呵出来:“来得正好。”那笑容映衬着身后的白雪,格外明亮,让我想起了“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的诗句。
家里最困难的那年,母亲整日愁眉不展。有天晚饭只有咸菜和稀粥,我噘着嘴不肯动筷子。父亲忽然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三块水果糖,也不知他攒了多久。“尝尝,甜着呢。”他剥开一块塞进我嘴里,自己却不吃,只是看着我们笑。糖纸在煤油灯下闪着光,他眼里的笑意比糖还甜。后来我才明白,那笑容里藏着多少我们看不见的艰辛。
我8岁那年发高烧,县城的大夫说是肺炎。父亲连夜用板车推我去医院,路上我迷迷糊糊看见他额头的汗珠在月光下发光。打针时我疼得直哭,他握着我的手说:“看那边窗台上的花。”我转头之际,针已扎完。他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可手却在发抖。住院那半个月,他每天下班都来看我,总带着小惊喜:有时是半块鸡蛋糕,有时是几粒玻璃弹珠。有回他变魔术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本《唐诗三百首》,笑着说:“躺着也是躺着,不如念念诗。”其实他识字不多,好多字都念错了音。
去年冬天,父亲住院做手术,我去陪护。麻醉醒来后他疼得直皱眉,可一见我进来,立刻舒展眉头笑了:“没事,小手术。”那笑容虚弱却倔强,像寒风中不肯凋零的野菊花。我忽然想起苏轼写的“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心头一酸。夜里他睡着后,我数着他脸上的皱纹,发现每条纹路里都藏着笑过的痕迹。
如今父亲老了,笑起来眼角会挤出深深的沟壑,牙齿也不如从前整齐。可每当夕阳西下,他坐在门前藤椅上对着菜园微笑时,我总觉得整个院子都亮堂起来。他的笑容教会我,生活纵有万般艰难,也要像向日葵那样,永远追着阳光转。正如父亲常念叨的那句老话:“笑一笑,十年少。”这朴素的道理,比他修过的所有机器都更经得起岁月的考验。
□林钊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