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无限好,霞光红粉一样洒满院落。妈妈熄灭了灶膛的烟火,爸爸难得一刻闲,拿本医书,刚翻两页,那扇木栅门被人撞开,一个人闯进来,抓住爸爸的胳膊,气喘吁吁:“神医,牛,我家那牛。”三妹很讨厌这场面,嘟嘟囔囔说:“吃完饭再去。”爸爸瞪她一眼,没说话,提上药包闪出家门。
爸爸是兽医。我们这儿离兽医站很远,如果畜类得病了,远水解不了近渴,只得找爸爸,所以爸爸很吃香,像在粗粝的日子,咸菜条里的那滴香油。
那天爸爸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各家窗户都黑黝黝的。他脸色不好,我问他,他说牛回到家无缘无故地倒在牲棚里,可能是在外面误食了有毒的菜,比如商陆、苍耳子、白屈菜、曼陀罗等,“如果他家发现得早,牛保准还能活下去”。爸爸说着叹气、自责,好像罪过都是他,在深了去的夜里,叹气声渐繁渐响。
我们家住的这儿,向下走是平原,地的土质不好,致使大多数人家都很贫穷,牛是种田人的命根子,一户买不起,就几户搭伙。牛病了,爸爸先围着牛一圈两圈三圈地转,看牛的鼻子,牛是热鼻子,一年四季鼻子上有汗珠才正常,看牛瞑着眼倒嚼,再用手在牛肚子上摸摸,侧耳贴在肠胃部位听听,然后拿出针包,抽出楞长的针,手一扬,“嗖嗖嗖”,牲口还没反应过来,下针完毕,然后灌些事先熬好的草药汤子,稍一会儿,牲口会“噗噗”放一串响屁,“哗——”泻出一股稀屎。爸爸说,牲口得病,一般是肠梗阻,肠子通了,百病皆除。
如果往上走,便是矮山。这些山,像是散落在坡地上的斗笠一样,其间有房屋星罗棋布,也有小片小片可以耕种的土地。山上养猪养羊的多,在门口,用木棍捆绑成圈。猪羊病了,爸爸似乎会兽语,絮絮叨叨的,猪有猪性,羊有羊性,它们像早就认识爸爸,爸爸拿出亮光亮光的针管子,抽好药,这些猪羊很配合爸爸为它们服务。
人们叫爸爸“神医”,似乎都忘了他的真实姓名,二妹却总因这“神医”调侃爸:“爸,你混得出名了,拿一家口粮的钱进药,救活了那么多牲畜,可我们姐儿四个就要饿死了。”
爸爸心善。人是命,牲畜也是命。可那阵生活在那儿的人,的确是吃完这顿算计着下一顿,看完病,手头富裕的把账结了,没钱的就要等下去,也许很快,也许遥遥无期。
没钱进药了,没钱买菜了,我就揣上爸爸给我的账单,骑上那辆破旧自行车,周旋在树杈子一样的小路上沿村收账。没钱的陪个笑脸:“真是对不起,真是对不起。”说着装兜里一些韭菜、豆角什么的,给我挂在车把上。也有真没钱的,却也从不赖账,应承着有了钱就赶紧把账清了。
我出嫁后,爸爸照样有求必应,俩妹妹和弟弟依靠我惯了,耍着性子不去讨账进药,赊来赊去,家里就没有进药的钱了。而爸爸却始终没有停止给牲畜看病,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开药单,主人自己去药店取药。
人无法拒绝回忆,但回忆不是纪念爸爸的唯一形式。爸爸把自己的真实姓名混丢了,虽说爸爸已经走了,但“神医”像一缕缕化不开的阳光,一直照耀到今天。
□郭之雨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