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在世的时候，爷爷是个不太讨人喜欢的老头儿。因为，他总是刁难奶奶。

奶奶嫁给爷爷73年，伺候爷爷73年。73年来，爷爷对奶奶说话像下命令，不容奶奶反驳。奶奶年轻时，中午12点多下地回来，爷爷说一句：“包点儿扁食吃。”奶奶就会不顾疲惫去包。否则爷爷就会发脾气。

不仅如此，爷爷的口味也很难伺候。奶奶每次把饭端给他，爷爷尝一口就会挑毛病，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不是太软就是太硬，不是盛的多吃不了，就是嫌盛的少不够吃……反正，只要是奶奶给的，哪怕是个鸡蛋，爷爷也能挑出一堆骨头来。奶奶习惯了，也不吭声。

从我记事起，爷爷和奶奶就没在同一张床上睡过。之前在老家时，他们住在大屋里，屋南一张床，屋北一张床。后来，到了城里居住，成了一人一个房间。我从没见过他们之间有任何亲密的举动，连拉手都没有。有回，奶奶坐在小区门口和几个老太太说话，到了饭点，爷爷来到奶奶面前喊她回去做饭，奶奶起身时，从凳子上没有站起来，爷爷伸手想拉她，奶奶摆摆手不要。硬是自己按着凳子边站了起来。那年，奶奶89岁，爷爷93岁。

奶奶是91岁那年突然不在的。身体一向硬朗，却因突发脑梗，仅撑了6天。去世的前两天，爷爷去看奶奶。人没到，就扯着嗓子哭开了。那是我第一次见爷爷为奶奶掉眼泪。到了奶奶床边，爷爷拉着奶奶的手说：“拉拉手，拉拉手。”奶奶那会儿也清醒，眼睛睁着，很乖地让爷爷拉着手。这是他们结婚73年来第一次当众拉手。把在场的我们都看哭了……

奶奶走后，爷爷表现得很是冷静。没有哭也没有闹。还给我们讲一些人都有这一步的话。我们甚是吃惊意外。同时，也略感安心，我们本来还怕爷爷想不开。

没想到的是，奶奶走了一周后，爷爷突然放声恸哭。随后几天，动不动就哭，谁劝都不行。还总是一个人到奶奶的房间里坐坐，坐在奶奶的床上，摸着奶奶的被单，一坐就是很久……

自打奶奶走后，爷爷变了。变得温顺听话了很多。他会艰难地走到正在忙碌的父亲身边，小声问：“晌午吃啥饭？”父亲说：“吃面条吧？爹。”爷爷温顺地说：“好。”这是之前奶奶给他做饭时绝对没有的温顺。

爷爷不仅温柔了，口味也变得很好伺候。无论是对父亲还是姑姑、伯伯、叔叔，都很好说话。之前奶奶在时的难缠无影无踪。甚至，懂事知好歹的让我们心疼。有次饭点儿，父亲给爷爷盛了半碗菜，过了会儿去看时，还是半碗。问为啥不吃？爷爷慌忙咀嚼了几下。一口菜在嘴里含了十分钟也不咽，父亲一尝，有点儿欠火，发硬……

奶奶走后半年，爷爷病了。不单吃饭要哄，连大小便都需要父亲料理。父亲打电话说，有天中午，爷爷又闹着不吃饭，怎么哄都不行，说想吃鸡腿。正晌午，大红日头晒着，父亲骑着自行车去乡里给他买，回来时，衣服都被汗湿透了。鸡腿爷爷只吃了一口就不吃了。

不光闹人，脑子也糊涂。有几次我回老家，爷爷问父亲我是谁，待知道我是在他身边长大的孙女时，就亲得不得了。

大多的时候，爷爷坐在轮椅上，守在大门口，父亲忙着他的活儿。爷爷耳聋得厉害，过路的乡亲们即使喊破天，他也听不见。所以，爷爷的日常就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大门口……

前几天回老家，带爷爷去饭店吃饭。刚吃了两口爷爷就不吃了，直愣愣地坐在那儿。问了半天，爷爷嘟囔着说：“红烧肉可软，你奶奶牙不好，叫她吃……”

我急忙扭头，泪水奔涌而出。

这一年，爷爷97岁，奶奶已去世两年……

□宁妍妍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