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生活过的人，每个人的心上，都印着一个绝地清寒的冬天。

风是冬天的符号。隆冬的风，裹着寒意穿过陋巷，那种声音令人揪心地一颤。走在巷子的人，穿着棉衣，缩着脖颈，袖着双手，脸庞通红，一副不胜寒的样子。

瓦房是安静的。裸着苍灰的面孔，一排排铺张开，更像一帧黑白的书页，写满细碎的小楷。很认真，很规整。慵懒的是麻雀，它们栖身于檐下的缝隙里，软蓬蓬的衰草为窝，睡梦酣然。

屋里的世界无论贫富，永远是那么的温馨。灶台上，火苗奔突，锅碗瓢盆唱着岁月的永恒。矮凳、桌几，色彩斑驳，带着生活的体温。那时的我从几里外的学校奔回来，嘴里哈着白气。在灶台上放一个小凳，一翘腿上了。通红的火膛一下用温暖拥抱了我。那种暖，穿越光阴，至今仍清晰可感。

一张小小的方桌，把全家人拢过来，安享乡间的慢时光。苞米糁子粥一直在灶上熬着的，咕嘟咕嘟像金鱼吐泡。等人到齐了，母亲方才把它盛在粗碗里，中间放着一碟子芥菜，或者是酸白菜。热气氤氲了整个屋子，迷蒙的空气里，彼此看不见对方，只听到呼噜呼噜香甜的吃粥声。

父亲是第一个早起的人。乡村和我还在睡梦中沉浸，父亲就从灶房门后取下扁担，担着两只铁桶去村上的老井汲水。他吱呀吱呀晃过一道门，又一道门，门闩咔哒一下松开，此后就是一片沉寂。约摸十来分钟后，我听到廊檐下沉重的脚步，父亲急促的喘息，“噗”地一声，水落进水缸里。如此三次之后，我就又安睡过去。

白日里，巷子里的叫卖声稠了起来。卖白菜喽！卖粉条喽！其后，就是主妇们吱哑一声推门出来，围着堆满大白菜的木板车一边挑挑捡捡，一边嘟囔着白菜品相好坏。一手托着硕大的白菜掰来掰去，剥掉那些腐烂的叶子，白菜就白白净净的。卖白菜的男子憨厚，急得直跺脚时，主妇们才把白菜搁在秤上称，但价钱也不与卖家计较。她们看男子在凛凛寒气中瑟缩的样子，进而会嘘唏道：不容易呀，天寒地冻的！

下雪是最好的时光。雪给万物凋敝的冬天增加了活泛的气象。每每这时候，谁还会在意手脚的冰凉呢？巷子里生动起来，孩童咯咯的嬉笑声、逗乐声，在静谧的境界里，仿佛金属一样的清脆与活泼。即便是雪花钻进袄领里，都觉得极温柔。在雪里撒野、奔跑，一个冬天的乐趣全在此释放开来。

动物们也蛮有趣的。芦花大公鸡抖一抖身上的羽毛，在墙角满腹狐疑地嘎嘎乱叫；狗昂首望着树上落下的雪团一阵惊悚地狂吠；猫在雪地上自娱自乐地印梅花图案。到田野里去吧，雪的着色功能到底是厉害的，哪里都是均匀的白，丘陵起起伏伏地逶迤着，昔日的小路隐匿无踪。很轻易就能看到野兔诚惶诚恐地跳着，下坡的时候，很滑稽地栽跟头，令人忍俊不禁。

现在，乡村离我越来越远，这些成为不可复制的记忆与乡愁。

□陈重阳